十一月的日頭,也不免浸染了寒意。
門墻外的香樟樹,似乎也沒有什么精神。
一只螞蟻好像迷了路,脫離隊(duì)伍獨(dú)自在高高的門檻下打著轉(zhuǎn)。
姜望和凈禮苦覺一起,在降龍?jiān)洪T外已經(jīng)等了兩個時辰了……
那傳信的和尚說回去知會首座,然后便一去不復(fù)返。
苦覺雙手抱胸,氣勢很足地站著。儼然像是一個上門催債的債主,而非一個吃了閉門羹的可憐人——雖然他面前只有緊閉的大門。
也難為他足足兩個時辰都能這么昂首挺胸,姿勢一變不變了。。
姜望也站著,但是很沉默,沉默得像是一塊青石。他自來是有足夠的耐心的。
凈禮戴著那斗笠,蹲在旁邊,時不時看師父一眼,似乎想要說些什么,卻又不敢說什么。
“咳。”姜望終是不忍心看這黃臉老僧繼續(xù)窘迫,便道:“也許降龍?jiān)菏鬃辉冢蝗幻魈煸賮???
苦覺松了一口氣:“乖徒說得對,苦病那小子大概是出遠(yuǎn)門了,就算知道我的消息往回趕,一時半會也來不及。改日,改日!”
他扭頭看向凈禮:“還不快去給你師弟準(zhǔn)備一些齋飯?蹲在那里像個木頭,笨頭笨腦!”
凈禮蹲著不動,只抬眼看著苦覺:“師父,我覺得……不要耽誤師弟的正事?!?
苦覺斜乜著他:“怎么個意思?”
凈禮低下頭,悶聲道:“我的意思是,師弟又不是要跟師叔打,師叔在不在沒關(guān)系。他要找凈海嘛,我進(jìn)去跟凈海說一聲,不就成了?”
“你覺得你比我有面子是吧?”苦覺用手指著他,又對姜望道:“哈哈哈,這小子竟然覺得他比我有面子!未免也太不清楚懸空寺下任方丈的分量了!你說好不好笑?”
姜望對凈禮合掌道:“那就有勞小圣僧了?!?
凈禮畢竟是個乖徒弟,得了姜望的請托,仍眼巴巴地瞧向苦覺。
苦覺不耐煩地?fù)]揮手:“去去去。”
“看我的吧!”凈禮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如碎雪一般。
竄將起身,趕著步子便自旁邊的小門撞進(jìn)降龍?jiān)骸?
偌大的銅釘大門外,便只剩下了兩個人。
真是增進(jìn)感情之良機(jī)。
“嘿。”苦覺忽然湊過來,用肩膀撞了撞姜望的肩膀。
以姜望的下盤之穩(wěn),都險些一個趔趄。
“不是師父跟你吹啊?!彼呀?jīng)吹開了:“要不是祖師當(dāng)年立下規(guī)矩,任何人不得在降龍?jiān)豪雉[事,師父早就打進(jìn)去了,還輪得著那老小子在這里擺譜?你可知道你師父在懸空寺是個什么地位?”
他滔滔不絕:“我也就是看苦命師兄年紀(jì)大,命又苦,才讓他一回,叫他先當(dāng)個幾年。那些個國家里,有個什么太上皇對不對?你師父也差不多就是太上方丈了!你現(xiàn)在剃度入門,為師還能給你安排一下插隊(duì),我之后就是你,如何?”
姜望悶聲道:“我當(dāng)初剛來懸空寺的時候,特意在山外找?guī)讉€信徒問了您的行蹤,想看看您在不在寺中……問了很多人,他們都說不知道苦覺大師是誰?!?
這事實(shí)確然有些打臉。但苦覺何等人也?半點(diǎn)尷尬的情緒都沒有。
“凡眼哪識真佛吶!”他語帶感慨:“你師父低調(diào)啊!虔誠禮佛,那叫一個告手窮經(jīng)。你懂吧?就是那些佛經(jīng)的道理,我連我的手都告訴了,那你說說看,你師父還有什么不懂的?你師父淡泊名利,不似你那些個師伯師叔沽名釣譽(yù),霸著些職位不放手。山下那些凡夫俗子,只曉得他們幾個的名字,卻不知,真佛在山中,真佛在路上,真佛——”
他伸手照著自己畫了一個圈:“長這樣?!?
姜望扯起嘴唇,回了個微笑,并不說話。
苦覺還要趁熱打鐵。
降龍?jiān)旱拇箝T忽然洞開!
一個巨大的嗓門先一步響起——“就是你徒弟想跟我徒弟練一下?”
而后才是長得干巴瘦小好像奄奄一息但呼喝之間如似驚雷的苦病,自那院中大步走將出來。
好好一個佛門圣地、天下大宗,門外的真人像無賴,門里的真人像山匪。
苦病身后跟著干凈清秀的凈禮和尚,凈禮和尚旁邊的那個光頭,想來就是懸空寺當(dāng)下的外樓境第一,法號名凈海的和尚了。
他師父瘦得皮包骨頭也似,他卻是一個大胖子。直有凈禮三個寬,臉上肥肉堆疊,比重玄胖都要更胖幾分。
“就是我徒弟!”苦覺雙手叉腰,得意洋洋:“怎么的?”
苦病瞪大眼睛看了他一陣:“你誰???我們懸空寺有這一號人物嗎?”
這位降龍?jiān)菏鬃?,不管說什么,都像轟雷一般,炸得人膽戰(zhàn)心驚。
“師叔。”凈禮在后面巴巴地喊了一聲。
苦病又哼了一聲,但真?zhèn)€就放過了這茬,轉(zhuǎn)身往里走:“要打就正正規(guī)規(guī)的打,也免得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,免得某些人忘了源頭根本!”
他徑自喝令一聲:“開降龍臺!”
其聲如天雷,令人耳震神攝。若是心有陰邪者,難免魂魄離分。
苦覺滿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,大搖大擺地往里走,還不忘了招呼姜望:“乖徒跟上!師父跟你說什么來著?區(qū)區(qū)一個降龍?jiān)菏鬃?,敢不給你師父面子?降龍臺都給你開了!你可知道這是什么規(guī)格?”
他湊近了姜望耳邊,以手掩道:“上一次開放還是因?yàn)轫殢浬侥侨憾d驢。怎么樣,知道你師父的地位了吧?”
姜望眨巴眨巴眼睛,只覺這黃面老僧確實(shí)是不同凡響。
降龍?jiān)菏鬃鶖[出來的下馬威,竟然隨口就變成了他的臺階。
如重玄胖、許高額之流,皮厚歸皮厚,畢竟太年輕,還是得要學(xué)習(xí)一個!
一行人在偌大的降龍?jiān)豪飽|折西轉(zhuǎn),沿途僧侶全都行注目之禮,望向姜望的眼神各種好奇。
苦病開口,一般人想聽不到也難。他們當(dāng)然都知道這人是來挑戰(zhàn)凈海和尚的,不過沒誰上來搭話。
不多時,眾人便來到一座巨大的佛像之前。
它高大到脖子以上的地方,都籠罩在高天云霧之中。只能在云潮涌動時,依稀看到佛像面目的輪廓。
它盤膝而坐,蓮臺便如一座高山。
它的一只佛掌立在胸腹前,一只佛掌平伸——這只佛掌,即是降龍臺!
佛掌的大拇指、中指、無名指、尾指豎起彎曲,便是這降龍臺的圍欄高墻。唯有食指平伸,便構(gòu)成了進(jìn)入這座降龍臺的通道。
一行人飛身而上,渺卻云煙。
相對于人身而,便是這條佛指通道本身,也非常寬闊,大約可以并馳三駕馬車。
行人走在這條通道上,不免望佛而嘆,深覺自身渺小。
及至走進(jìn)內(nèi)部,便看到這佛掌如廣場,佛掌的掌心位置,筑有一座高臺。
臺下齊刷刷地坐著許多光頭,并在一起,一個比一個亮堂。
而在佛掌廣場之后,便是這尊巨佛的手臂,一直延伸到視線遠(yuǎn)處,連接著偉大佛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