卿塵深深望著他:那現(xiàn)在這一刻,也是你的堅持嗎
夜天湛靜默不語。卿塵側首垂眸,低聲再問了一句:你也并不在乎,為此將付出什么
夜天湛語氣中帶出莫名的蒼涼,唇間每個字都似格外沉重:二十余年,我已經(jīng)付出了很多。
他意外地見卿塵身子微微晃了晃,當他急忙伸手扶她時,卻見一道晶瑩的淚水,緩緩沿著她的臉龐滑下。卿塵刻意仰頭避開他,慢慢道:你只是付出了努力,卻未曾嘗過自己的親人、骨肉為此而離去的滋味。是的,既然是自己選的路,所有一切便沒有后悔的余地,也不可能回到當時重新選擇了。我只有努力去爭取,我不想看著你們?nèi)魏我粋€人再離開我,不管是因為什么。她倔強地抬著頭,但是眼淚偏不爭氣地紛紛墜落,碎如散珠,濺在夜天湛手背之上,卻燙如滾油。
一行清淚,滿身蕭索。這一刻
的她似乎格外柔弱,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,瑟瑟凄然,楚楚難禁。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,手臂一緊將她帶入懷中,低聲安慰。
卿塵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,只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悲傷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涌上來,便如千里之堤裂開一絲薄紋,轟然崩潰,洪水排山倒海般將人沒頂卷入,再難抵擋。
她被動地抵在夜天湛肩頭,他的衣服上有些許雨水冰涼的氣息,與她的淚水交織,然而懷中卻溫暖深深。他抬手撫著卿塵的后背,動作輕柔卻又顯得生疏無措。卿塵從來都沒有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樣,消失在她生命中,再也看不見,再也找不到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一次的生離死別,如果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(fā)生,她愿意傾盡全力。
夜天湛抱著她微微發(fā)抖的身軀,柔聲道:卿塵,不怕,還有我在。
卿塵竭力壓下心頭那股悲哀,輕輕退了半步。夜天湛并沒有強迫她,松開手,替她拭干眼淚:我派人從西域送回來的藥,你收到了嗎
卿塵點頭。那次意外之后,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虛弱。夜天湛當時人在西域,卻對天都之事了如指掌,曾派人千里迢迢飛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貴藥材,其中一朵天水冰蓮只有在極寒之地才生長,是十分罕見的靈藥。張定水看過以后如獲至寶,用以入藥,卿塵服過以后果見奇效,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復。此事就連夜天凌也十分感激,并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轉達謝意。
一陣微風穿入船艙,帶來些許涼意,夜天湛仔細端詳卿塵的臉色。藥管用嗎
他再問。
卿塵道:藥效很好,多謝你。
夜天湛溫和一笑,卻又冷下神情,沉聲含怒:究竟怎么回事兒他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你,竟然會允許這種事情發(fā)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,他們用了什么卑鄙手段
出事之后,凌王府對外只是宣稱王妃意外小產(chǎn),知情人少之又少,所以夜天湛也無法盡知事情原委。卿塵不想再提舊事,只是慘然道:空造殺孽,必折福壽。這并不怪他,他平安無事,已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夜天湛皺眉:你就這么護著他,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也情愿
卿塵眸光沉靜:百世修得共枕眠。既是夫妻,不管他要做什么,我一定會站在他身邊。若連我都不能這樣對他,還有誰能呢
夜天湛看住她,若有所思,突然問道:那對我呢你心里,是不是只有他一人
卿塵幽幽而笑,淡淡答道:我今晚背著他出宮,你以為我只是為他嗎若你們當真兵戎相見,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他
夜天湛眸色漸深,卻唇角微揚,似玩笑,似認真:你難道就沒有想過,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邊會怎樣
卿塵仍舊笑著:若如此,你就不是我認識的夜天湛了。
你認識的我又是什么樣
卿塵沒有看他,將目光投向了外面。穿過幕紗飄揚似乎看到了輕霧飛繞、云月半照的江面,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,慢慢道:君子如玉,明玉似水。
夜天湛仰首閉目,笑嘆:卿塵,你這是要我的命??!
待睜開眼睛,他深深凝視著眼前這個女子,那眼中浮光幽暗,便仿佛方才落入其中的雨絲都悄然浸透出來,帶著些許憂傷與執(zhí)著逐漸蔓延到人的心口,漾得滿滿的,輕涼而澀楚。
卿塵只覺得心臟沉重又艱難地跳動,幾乎無法再承受他的目光。他看著她,仿佛要將接下來的話烙在她心底:我曾問過你,如果我愿盡我所能給你所有想要的,你可愿答應。我夜天湛只要對你說過的話,就一定會做到,無論結果如何,我都會去做。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,我便給你,今天你要的,我答應你。
卿塵心中悲喜交集,無法相信她聽到的話,亦不知該對他說什么。他輕輕低頭在她耳邊:回天都去,明天,等我凱旋。
他的呼吸吹過她的發(fā)際,絲縷糾纏。卿塵幾乎可以聽清他的心跳,如艙外大江波濤,層層擊岸,由緩漸急,忽然颶風排空,濁浪滔天。他猛地將她帶入懷抱,俯身吻上了她的唇。
清新而濕潤的柔唇,她整個的人似乎化作了一縷微苦的淡香,一道冰涼的溪流,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(wǎng),將他禁錮在中央,畫地為牢,無處可逃。
然而他不想逃,這任憑感情毀滅所有理智的剎那,無日,無月,無星,無光,仿佛世界到了盡頭。他只是夜天湛,她只是鳳卿塵。無關其他,無關過去與將來,無關生與死、悲與喜、對與錯,無關這蒼蒼茫茫、愛恨紅塵。
他唇間炙熱的溫度與雨意風涼瞬間交撞沖上了頭頂,卿塵霍然抬眸,目光落在夜天湛臉上時他立時察覺。
四目相對,明眸透澈,如一泓冰冽的秋水,清冷如斯。
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,眼中幾乎帶上了狠厲的深沉。卿塵以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眼光默默凝視著他,他忽然從這雙眼睛里看到了別人的影子,那樣固執(zhí)地存在于幽深底處,一天雪水,漫空罩下。
江風刺骨,他唇邊生出一絲浸滿了澀楚的苦笑,終于緩緩放開了她。
燈下,陰郁如烏云,完全遮蓋了他明湛的眼眸,夜深,云重。
幽暗的冷焰光影輕搖,似隔著萬水千山,兩兩相望,無聲無。
卿塵眼中盡是愧疚,看在夜天湛的眼里卻如冰凌鉆心。此時此刻,他寧肯她憤怒斥責,也不愿看到她這樣的眼神。
慘然一笑,笑黯天地,他驀地轉身,往艙外大步而去。
幕簾紛亂,江深霧濃,卿塵默默回首,久久望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蒙遠處。他卻似乎越走越近,徑直步入了她的心底,停駐,永存,與那最柔軟的一處血肉相融。
黎明悄然而至,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,緩慢而清晰地透過了白霧茫茫,終于綻放出霞光萬道。江風颯颯,輕舟順水,卿塵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沐浴在天光中宏偉的天都,這一刻,歸心似箭。
七月甲申,籠罩了伊歌城數(shù)日的陰雨消停,金日耀空,光芒遍灑大地。
自通往皇城召和門的玄武大街始,數(shù)十里潑金飛彩的錦毯遙遙鋪道,金旗迎風,御林禁軍十步一衛(wèi),直通往天都外城。
百官云集,時間一點點接近午時,這多日之前便為湛王回京而備下的盛大典禮,現(xiàn)在卻誰也不知將是什么局面。
前來迎接的朝臣中,湛王一派的人個個面色木然。湛王下令羈押濟王、遵旨入城的消息傳來時,衛(wèi)宗平頓足長嘆,殷監(jiān)正呆立在太極殿前,嘔出一口鮮血,當場昏厥過去。
此時所有的人心里都只有一個疑問——湛王,他何以突然放手和,情愿稱臣階下,讓近日一切努力付諸東流
午時整,隨著幾聲禮炮高鳴,天都乾門緩緩打開,萬眾矚目的城門處,湛王緩步而入。
他未著甲胄,甚至未穿親王常服,一身水色長衫藍若晴空明波,纖塵不染,飄逸清華。他不曾騎馬,徒步邁上柔軟的錦毯,孤身一人,未有一兵一衛(wèi)跟隨其后。本該隨行入城的四十萬鐵騎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團全部留在城門之外,原地靜候。
沿途金甲禁衛(wèi)明戟亮戈,耀目光寒,原本使整個天都都籠罩在一種肅穆與森嚴的陣勢下,卻因他的出現(xiàn)突然化作了一片云淡風輕。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絕對的安靜,似乎天地間只有那一片湛藍的衣角隨著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飄揚,如在閑庭。
他走得并不快,步履徐緩,神色平靜如玉,唇邊隱帶微笑。
長路盡頭是代表著至尊皇權的華蓋龍幡,天威浩然,昊帝親至召和門,將在此冊封湛王為九章親王。天子儀仗之下,昊帝負手獨立,身形峻峭,玄袍之上九龍騰云,盡顯王者風范。
通天大路上,湛王步伐孤單;路之盡頭,昊帝形容清冷。
獨行孤立,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近,彼此鎖定了對方的眼睛。目光交撞的剎那,半空中炙熱的陽光如結薄冰,迫得萬人噤聲,盡皆心寒。
空氣凝重得似能被刀切開,湛王唇邊笑意卻愈深,而昊帝臉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開薄笑一縷。
孤獨處忽逢對手,雙方的精神似乎不約而同陡然攀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,仿佛無形之間兩柄利劍,龍吟聲起,那是對于決戰(zhàn)一刻的渴望。
湛王舉步邁上了最后一層臺階,臨風卓立。四周只聞衣衫金旗獵獵風中的輕響,這瞬間的停步卻讓文武百官覺得漫長無期,須臾,只見湛王含笑輕撩前襟,跪拜:臣,叩見吾皇萬歲!
昊帝亦淡淡抬手:七弟辛苦了。
掌儀侍官急忙高聲通報儀程,大典終于有條不紊地按著預期軌道緩緩開始。
鐘磬鼓樂聲中,當湛王自昊帝手中接過那代表天朝親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紋劍時,立在御駕之旁的衛(wèi)長征清楚感覺到一股濃重而鋒銳的殺氣。
他霍然警覺,抬手迅速壓上腰間劍柄,卻只見昊帝面如平湖,湛王顏若和風。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,典禮按部就班地進行著,一切平靜如初。
那股強烈至斯的殺氣同時來自于持劍對峙的兩人,那劍因此寒意陡生,直逼眼睫,卻終究未曾出鞘。
午時二刻,禮成。
風和日麗,瑞云呈祥。這兵息干戈的一拜,低下的是錚錚傲骨,高貴與雄心,換來的是四宇安定,江山依舊風流。_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