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小樓又依偎著穆紅錦說了會兒話,被童姑姑叫走了。身側(cè)的侍女扶著穆紅錦站起身,往前走了幾步,走到了畫著壁畫的彩墻前。
殿廳寬大而冷清,唯一熱鬧的,也只有這幅畫墻。市集人流,運河往來,將濟(jì)陽城的所有熱鬧都繪于其中。人人臉上都是喜氣和快活,那點生動的鮮活,她已經(jīng)許多年沒有看到了。
畢竟自從坐上了王女的位置,她呆的最多的,也就是這座空蕩蕩的王府。
穆小樓今日后就會被送出城,所謂的王叔壽宴,也不過是個幌子。藩王與藩王之間,已經(jīng)多年不曾往來,免得引起陛下猜忌,眾人各安其所,天下太平。如今烏托人藏在暗處,濟(jì)陽風(fēng)雨欲來。她這個王女不可逃跑,需留在城池,與走不掉的百姓共存亡,這是穆家的風(fēng)骨,可穆小樓不能留下,她是濟(jì)陽唯一的希望,倘若……倘若走到最壞的那一步,只有穆小樓活著,一切就都還有希望。
幾位大人已經(jīng)下令疏散百姓了。侍女輕聲道：殿下是在擔(dān)心小殿下
穆紅錦笑著搖了搖頭,我擔(dān)心的是濟(jì)陽城。
窗外的柳樹,長長的枝條蘸了春日的新綠,伸到了池塘邊上,蕩起一點細(xì)小的漣漪,池中鯉魚爭先輕啄,一片生機(jī)。
年年春日如此,變了的,不過是人而已。
穆紅錦年輕的時候,很喜歡王府外的生活,身為蒙稷王的小女兒,在兄長還活著的時候,她和所有濟(jì)陽富貴人家府上天真爛漫的掌上明珠一般,有人嬌寵著,活的熱烈而可愛?？勺詮氖鶜q兄長去世后,日子就改變了。
蒙稷王開始要她學(xué)很多東西,立很多規(guī)矩,那時候穆紅錦才真正明白,原先兄長過的有多辛苦?？尚量啾阈量?蒙稷王沒有別的子嗣,作為日后要擔(dān)起整個王府的人,為之吃苦,是無可厚非的事。
但如果連姻緣也要被他人控制,穆紅錦就有些接受不了。
現(xiàn)在想來,她那時候被嬌寵慣了,年輕氣盛,竟敢一走了之。絲毫沒有意識到將父親一人留在王府,要如何應(yīng)對接下來被悔婚的朝廷重臣。倘若是如今的穆紅錦,應(yīng)當(dāng)就沒有這樣的勇氣了。
承擔(dān)的越多,越?jīng)]有身為自我的自由?；沓鲆磺械挠職庖簧淮艘换?過了那個年紀(jì),過了那個時間,就再也沒有了。連同年少的自己,一同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。
穆紅錦原先,是真的很喜歡柳不忘。
白衣少年性子冷冷清清,端正自持,但有時候又有些不通世故的天真。明明身懷奇技,身手超群,卻能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的替農(nóng)人找一只羊,決不抱怨。但穆紅錦想,所謂的這些優(yōu)點,譬如善良,譬如純真,那都是附加的,她喜歡柳不忘,從一開始柳不忘在桃花樹下,提劍擋在她面前,替她趕走那些歹人時就開始了。
英雄救美,傳奇話本里成就了多少美滿姻緣。她決心要跟著柳不忘,耍賴流淚連哄帶騙,什么招法都往對方身上使?？上Я煌恢鼻謇溆卸Y,未見任何青睞。
穆紅錦有些氣餒,但轉(zhuǎn)念一想,比起旁人來,柳不忘對她已經(jīng)不錯了。本來賺的銀子就少,卻會在飯店吃飯的時候,多替她點一盤杏花酥。住客棧的時候,多花點錢替她加床厚些的褥子。他把錢放在顯眼的地方,對她偷偷拿點買胭脂的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若非無好感,定也不會容忍到如此地步。是以穆紅錦總覺得,再多一步,再多點時間,柳不忘愛上自己也是遲早的事。
直到柳不忘的小師妹下山來尋他。
小師妹叫玉書,和濟(jì)陽女子潑辣的性子不同,看起來羸弱的仿佛一陣風(fēng)就能吹跑,皮膚白的像個瓷娃娃,如觀音座下的童女,仙氣飄飄的,說話也是輕聲細(xì)語,很能讓人心生憐愛。但穆紅錦卻能從這姑娘的眼中,看到一絲淡淡的敵意。
她那時粗枝大葉,并沒有意識到什么。聽說玉書又是云機(jī)道長的女兒,特意下山來,就是怕柳不忘應(yīng)付不了山下的人情世故來幫忙。便對她也存了幾分好感,拿她當(dāng)妹妹看。
二人行變成三人行,穆紅錦也沒覺得有差。玉書總是乖乖的,與她不同,從來不給柳不忘添麻煩,一晃月余就過去了。
到了柳不忘該回棲云山的那一日,本來打算帶著穆紅錦一道上山的,誰知濟(jì)陽城內(nèi)外,都在盤查失蹤的小殿下,官兵戒嚴(yán),挨個排查,就連棲云山腳下也有。
穆紅錦沒法上棲云山。
她將柳不忘拉到房間里,認(rèn)真的看著他道：我不能跟你回去。
少年以為她又在鬧什么鬼,就問：為何
告訴你吧,穆紅錦躊躇了一下,將真相和盤托出,我就是蒙稷王的女兒,城里城外官兵們盤查的要找的人,就是我。
柳不忘怔住。
我父親要將我嫁給朝廷臣子的兒子,用來穩(wěn)固藩王的地位,我不愿意,所以逃了出來,沒想到遇到了你。這一個月來,我過得很開心,柳不忘,她沒有叫少俠,直呼柳不忘的名字,我不想嫁給他,但我也不能跟你上山,我該怎么辦
女孩子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潑胡鬧,安靜的看著他,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賴,或許,還有幾分不自知的依賴。
柳不忘也不知道說什么。可能他也早就覺察出穆紅錦的身份不同尋常,住在蒙稷王府里金枝玉葉的姑娘,和濟(jì)陽城里普通人家的女孩,到底是有些不同。
柳不忘思考良久,對她道：既然如此,你就在這間客棧等我。等我上山將此事告知師父,過兩日再下山接你,想辦法解決此事。
穆紅錦有些不舍：你這就要走了嗎
我會回來的。少年不自在的開口。
走的那一日,穆紅錦在客棧后面的空地送他,眼里有些不安,似是已經(jīng)預(yù)見到了什么,忍不住抓住柳不忘的袖子,對她道：柳不忘,記著你的話,你一定要回來。
放心。他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。
柳不忘和玉書走了,穆紅錦在客棧里乖乖等著他。她相信柳不忘一定會回來,雖然柳不忘還沒有喜歡上她,但柳不忘是個出必行的人。
兩日后,柳不忘沒有回來。
穆紅錦依舊在客棧里等著,她想,或許柳不忘是路上有什么事耽誤了。連夜下了幾日雨,山路不好走,可能他沒法立刻下山?；蛘咴茩C(jī)道長有什么事交代他,他得完成了才能過來。
又過了五日,柳不忘仍舊沒有出現(xiàn)。穆紅錦心中開始有些著急,世道如此不太平,莫不是被過路的山匪給劫了他雖劍法厲害,但心地純善,連自己都能將他騙得團(tuán)團(tuán)轉(zhuǎn),豈能真的斗過那些陰險齷齪的小人
第十日,客棧里終于來人了,不過來的不是柳不忘,而是官兵。官兵頭子站在她面前,語氣恭謹(jǐn)而冷酷,殿下,該回家了。
穆紅錦被帶回了蒙稷王府。她被關(guān)在屋里,將窗戶拍的砰砰作響,大喊道：放我出去！
沒有人應(yīng)答。
她開始絕食抗議,他的父親,蒙稷王令人將門打開。
穆紅錦撲到蒙稷王面前,委屈的哭訴：父王,您怎么能讓他們把我關(guān)起來！
紅錦,蒙稷王搖頭笑道,將侍女托盤上的飯菜一碟碟端到她面前,這都是你愛吃的點心。
我不想吃。穆紅錦別過頭去,我想出府。
蒙稷王沒有發(fā)怒,沉默了一會兒,才問：你在等那個姓柳的少年嗎
穆紅錦猛地抬頭,目光難掩訝然：您怎么知道
他不會回來了。
不,他會回來！穆紅錦忍不住道：他答應(yīng)過我,不會食。
是么,蒙稷王淡淡道：你以為,我是怎么找到了你的下落。
穆紅錦呆住。
殘酷的話從她的父親嘴里說出,將她一直自欺欺人的美夢瞬間破碎,就是他告訴了我,你所在的位置。
他親手將你送了回來。
柳不忘為何會將自己送回王府,這個問題,到后來,穆紅錦也沒能明白。她不愿意相信蒙稷王的話,但柳不忘這個人,就真的如從她生命里消失了一般,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穆紅錦后來便也漸漸相信了。
那樣的人,真想要打聽一個人,如何會找不到辦法。她已經(jīng)堅持了大半年,實在堅持不下去了。
半年后,穆紅錦出嫁,嫁給了當(dāng)朝重臣的兒子,雖是出嫁,卻是稱的是她的王夫。藩王的位置坐穩(wěn)了,不過,生下的世子,還是隨穆姓。
王夫并沒有穆紅錦之前說的那般糟糕,但也稱不上多出色。兩人過著相敬如賓的生活,丈夫納妾,她欣然受之,不妒忌,也不吃醋,王夫也很有分寸,待她算是尊重。在外人看來,這是盲婚啞嫁里,最美滿的一樁姻緣。只是穆紅錦卻覺得,她的鮮活與生機(jī),早在那個春日里,如曇花一般飛快的開放,又飛快的衰敗,消失殆盡了。
她總覺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,不知道求的是什么。于是只能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濟(jì)陽城中公事上。
一只紅鯉躍出水面,攪翻一池春水,片刻后,紅尾在水面一點,飛快的不見了。
穆紅錦看著水面發(fā)呆。
她告訴禾晏,柳不忘沒有來客棧履行他們的約定,兩人之后就再也沒見過。其實她說了謊,她那之后,和柳不忘,其實有再見過一面,只是那見面,實在算不上愉悅。
那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,帶著幼子與王夫去濟(jì)陽城里的寶寺上香祈福。佛像裊裊,梵音遠(yuǎn)蕩,她祈求幼子平安康健長大,祈求濟(jì)陽城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百姓和樂。祈福完畢,要離開時,看見寺門外似乎有人偷窺,穆紅錦令人前去,侍衛(wèi)抓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。
一別經(jīng)年,那女子卻還如初見時候一般柔弱乖巧,看著穆紅錦的目光里,帶著幾分畏懼和慌張。
穆紅錦一怔,竟是玉書。
她下意識的要去找柳不忘的身影,玉書在此,說不定柳不忘也在這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