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他后來漸漸長大,被徐敬甫安排做了官,這看起來,也是一件好事,老師為學(xué)生的前途盡心安排,這世上也沒幾個人做到。
可當他為官的第一日起,就真正的成為了徐敬甫的一顆棋子。
徐敬甫的門生遍布大魏,每一個做官的門生,都是他的棋子,楚昭和其它棋子,并沒有什么兩樣。他替徐敬甫殺人、冤案、拉攏人心……什么事都做。徐敬甫在背后,他在人前,在人前的靶子,總是遭遇諸多暗箭。
他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徐敬甫與下人說話。
楚四公子此去赴宴,恐有危險。大人要不……
年輕人,就是要在危險中成長,他的老師微笑著道:若是連命都不愿意付出,我養(yǎng)他這么久,又有何意義
楚昭后來就明白了,他就是徐敬甫養(yǎng)的一條狗。徐敬甫要他咬誰,他就咬誰。被咬的人恨的是狗,而不是養(yǎng)狗的人。
難道徐敬甫不知道去濟陽會有危險嗎當然知道,他在潤都時,徐敬甫仍然提防著他。當徐娉婷喜歡上他時,徐敬甫就能自顧自的將他的親事安排。楚昭心里清楚,如果有朝一日徐娉婷不喜歡他了,甚至是討厭他了,徐敬甫也會毫不猶豫的將他拋棄。
你扮演恩師,我扮演學(xué)子,扮演的久了,老師也忘了,當年為什么會挑中我做學(xué)生。
徐敬甫死死盯著他,怒道:……是因為我當時看你可憐!
真是如此嗎年輕人笑了,難道老師不是看我一無所有,易于控制,才將我收入門下
一個在家中遭遇嫡母嫡兄欺凌,不知何時就會喪命的可憐人,一個一無所有,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,一旦受了點恩惠,就會百倍還之,一旦有了機會,就會拼命往上爬。
實在太適合做一顆棋子了。
也實在太適合被人利用了,因為根本沒有別的選擇。
那個慈祥的、溫和的老師,不過是他偽裝出來的假象,算計與籌謀藏在那雙柔軟的靴子里,只等著時間慢慢流逝,釘子從靴子里慢慢冒出來,不知不覺,刺得人鮮血直流。
可那時候,難道他就沒有算計嗎
明明知道要去徐相府上赴宴,明明知道,楚夫人替他做的衣裳單薄如紙,他卻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去了。
楚臨風(fēng)帶他應(yīng)酬,就真的找不到一點兒空隙去將靴子換下來,至少將里頭的釘子拔出來嗎
徐府那么大,怎么就叫他偏偏遇上了徐敬甫
他是在青樓里長大的孩子,見過女人們?yōu)榱藠Z得男人的青睞,使出渾身招數(shù),憐弱是所有強者的本能,利用人的同情和憐憫,就是他在那些年里,學(xué)來自保的本領(lǐng)。
每一次機會都來之不易,每一次機會都要牢牢抓住。
他抓住了,于是終于改變了自己的命運,盡管這命運的歸途,并不是很明亮,但至少讓他茍延殘喘了這么多年。
徐敬甫利用他,他也利用徐敬甫,說到底,他和徐敬甫,一開始就是同一種人。
只是可惜了那雙靴子,他很遺憾的想,是真的曾經(jīng)溫暖過他許多年。
屋子里的燈影緩緩搖曳,外頭的風(fēng)吹的極大,窗戶擋住風(fēng),仿佛鬼怪嘶嚎。溫暖的燭光,似乎只能讓屋子更冷。
徐敬甫看著他,看著看著,突然低聲笑起來,他道:楚子蘭……好哇……你真是厲害……
老師,楚子蘭看向他,眸色仍然溫柔,與你一樣,你同情我是真的,想利用我也是真的,我感激你是真的,想殺你也是真的。他后退一步,輪廓在燈火里全然明朗起來,分明是一張柔和的、清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臉,卻又像是嘗過了俗世里所有的罪惡,帶著一種冷漠的憐憫,學(xué)生所謀手段,全都是跟老師所學(xué)。不過是……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罷了。
好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。徐敬甫大笑起來,只是這笑容里,格外凄慘,他問:外面都是你的人……你打算什么時候殺我
楚昭不說話。
這份果斷絕情,不愧是我徐敬甫的學(xué)生!他突然開口,那娉婷呢你要將她如何
這個在官場上兇狠了一輩子的老臣,終于在此刻,流露出了一份屬于老者的脆弱,他看向楚昭,眼神甚至有些祈求,她是真心喜歡你……如果你還有半分良知,就不要傷害她!
我不會傷她。過了許久,楚昭才開口,只要她乖乖聽話。
屋子里的燈火大盛,外頭有人的聲音傳來,四公子!追兵快到了!
楚昭看向徐敬甫。
徐敬甫靜靜的回視著他,目光里多少不甘、憤怒、怨恨,到最后,沉沒成了一份無力。
他已經(jīng)老了,當他在鳴水一戰(zhàn)時,對付肖仲武時,就應(yīng)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。
楚昭對著徐敬甫,慢慢跪下身來,俯身朝徐敬甫行了一個大禮。
學(xué)生會繼承老師的遺志,老師一路走好。
他站起身,頭也不回的出了門,幾個侍衛(wèi)模樣的人沖了進去,屋子里響起桌凳傾倒的聲音,伴隨著人低聲的慘叫。
楚昭安靜的站著,風(fēng)吹起他的袍角,將他的身形襯的格外清瘦,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(fēng)歸去。一瞬間,想到了許多年前,大概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,去徐敬甫府上祝壽,徐敬甫的學(xué)生都比他年紀大,許多已經(jīng)做了官,送的禮物都是金玉珠寶,唯有他一人,躊躇良久,最后赧然的從背后拿出一幅畫。
那畫上是他畫的一顆松樹,熬了他好幾個日夜,畫的格外認真。他沒什么錢,又不愿意問楚臨風(fēng)討,琢磨了許久,這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。
鶴骨松筋,蒼松翠柏,在那一刻,他的確是那么想的。
只是,那已經(jīng)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不多時,兩個侍衛(wèi)從里走了出來,一人腰間的刀早已被血染得鮮紅,正往下一滴一滴的滴到腳下的積雪中,如綻開的梅花。
楚昭從他手里接過刀,刀沉甸甸的,男子提著,尚且覺得吃力,不知道那看起來瘦弱矮小的姑娘,是如何揮動的得心應(yīng)手。
他看著這刀,反手握住刀柄,突然朝自己前胸刺去。
噗嗤——
刀尖沒入皮肉,傳來清晰的痛感,將方才的渾渾噩噩似乎也驚醒了幾分。身側(cè)的侍衛(wèi)大驚:四公子!
他吃力的擺了擺手,將刀重新拔出來,丟到地上,一手捂著自己的傷口,血瞬間染滿了他的手心,將衣袍染紅了一片。
下一刻,外頭有兵馬的聲音突然而至。他往前走了兩步,終于體力不支,一下子跪倒下去。
四公子!四公子!
最后看見的,是明晃晃的火把,和大批的兵馬踴至。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