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跟白發(fā)童子坐在一根樹枝上邊,各自搖晃雙腿,晃晃悠悠,來這邊之前,她們都不虧待自己,兩人合力,在廚房那邊搗鼓出了兩砂鍋的過橋米線。
郭竹酒打著飽嗝,正在給白發(fā)童子傳授獨(dú)門江湖經(jīng)驗。
兩邊樹枝上,她們身邊放著兩只空的小砂鍋。味道確實一般,不怪食材,得怪她們的廚藝,反正誰也別怨誰。
行走江湖,遇到事情不要慌張。
白發(fā)童子一邊使勁點(diǎn)頭,一邊偷偷翻白眼。
結(jié)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話,就很對白發(fā)童子的胃口了,要趕緊跑路。
白發(fā)童子眼睛一亮,卯足勁鼓掌,大聲喝彩,不忘繼續(xù)慫恿郭竹酒共襄盛舉,郭盟主,你是曉得的,我這個人,千般好萬般好,只有一點(diǎn),最為出類拔萃,那就是從不溜須拍馬,與郭盟主真是投緣,你不當(dāng)咱們的盟主真是可惜了。
郭竹酒疑惑道：你跟裴師姐有私人恩怨
白發(fā)童子搖頭道：天地良心,絕對沒有！
郭竹酒沉默片刻,問道：你每天這么假裝開心,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開心起來
白發(fā)童子神色黯然,扯了扯嘴角。
人生南北多歧路,事如春夢了無痕。當(dāng)年萬里覓封侯,百無一用是書生。
白發(fā)童子雙手抱住后腦勺,惆悵,真是惆悵啊。
郭竹酒伸手按住白發(fā)童子的腦袋,按了按,幫著點(diǎn)頭,你想啥呢,必須可以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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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魄山中,一棟不大的宅院內(nèi),夜深了還是不少人聚在這邊,而且人人神態(tài)都很放松。
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,那是怎么豪奢氣派怎么來,白玉鋪地,仙氣縹緲,簡直恨不得讓人跨過門檻,進(jìn)了院子就不敢下腳。
但是此處,階前庭院,就只是一塊平整夯實的黃泥土地。
早年有一位在桐葉洲與姜尚真齊名的女修,她曾經(jīng)來此做客,就對這座庭院情有獨(dú)鐘。
姜尚真思來想去,還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,那個黃庭,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,心高氣傲得很。
朱斂倒是沒有藏藏掖掖,只說自己不過就是給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經(jīng)書,黃姑娘就坐在這邊翻看了會兒書。
這就是老廚子的待客之道,僅此而已。
當(dāng)時周首席站在檐下,看著臺階外邊的庭院,很快想明白其中關(guān)節(jié),大為嘆服。
一部道書,一張?zhí)僖?黃庭對黃庭,月下看黃庭。
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這邊聊天,其實主要就是聽鄭大風(fēng)說五彩天下那邊的趣聞。
鄭大風(fēng)的語風(fēng)趣,就像是一種天賦,經(jīng)過他嘴的事情,總能引人發(fā)噱,讓聽者會心一笑。
再有老廚子的捧場附和,同樣一件事,就更有意思了。
方才聽眾里邊,男人有道士仙尉,陳靈均,武夫鐘倩。女子有謝狗,狐國之主沛湘,還有那個湖山派的當(dāng)代掌門,高君。
之前陳平安主動拜訪湖山派,帶著她一起離開蓮藕福地,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鄉(xiāng),所以一開始只是與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,她想要更多了解這座浩然天下的風(fēng)土人情,然后又發(fā)現(xiàn)這邊有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兩件事,她就更舍不得離開落魄山了,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。
只是這會兒鄭大風(fēng)已經(jīng)離去,與仙尉結(jié)伴下山。
小陌則帶著陳靈均出門去細(xì)眉河地界了,然后謝狗也偷摸過去,只是讓朱老先生準(zhǔn)備一頓宵夜,等她跟小陌回來吃,不用著急下廚。
朱斂笑著答應(yīng)下來,既然閑來無事,又有沛湘牽頭攛掇著,朱斂就躺在藤椅上,就順著她的話題隨口說了些解悶的話語。
修行從來不只是山上事,從來就是你我身邊事。
男女之間,結(jié)為夫婦,是緣,無非是分出個孽緣和善緣。頭等孽緣,此世此身,相互折磨,糾纏不休并不分開,長久心懷怨懟而終,還會延續(xù)至下輩子。中等孽緣,雙方將就過日子,總不滿意,覺得相互虧欠,那么貧寒富貴,不管有錢沒錢,日子總是不快樂的。稍輕幾分的孽緣,中途不歡而散,雙方之間倒是沒有太多怨恨心,緣淺,緣盡使然。
唯有善緣,相互成就,白頭偕老。那么所謂修行,不過是將心比心,將孽緣轉(zhuǎn)為善緣,將此生善緣延續(xù)為下輩子的善緣,那么不管下輩子是以何種身份重逢,便會如見故人,心生歡喜。所以夫婦之間,想要白首同心,把日子過得好,起先是孽緣,那就解孽緣,結(jié)善緣,本是善緣,就更簡單了,無非是續(xù)善緣。
沛湘嫣然笑道：可是世上,也不只有男女情愛和夫婦關(guān)系啊
朱斂雙手疊放在腹部,右手輕輕拍打左手背,緩緩道：父母子女之間,是債。子女們來此世間,與父母或討債,或還債。
若是子女為討債而來,那么做父母的,就要趕緊還債,越早還清越好。所以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世上,有些長輩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實門戶,偏偏就會出現(xiàn)個不可理喻的敗家子。若是子女此生為還債而來,為人父母者,也當(dāng)珍惜,不可揮霍。
所以你也會看到一些門戶,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語刻薄、行事自私,當(dāng)子女的,總是過日子再辛苦,自己受了再大委屈,都還是愿意盡孝道。
當(dāng)然也有些子女,能夠讓一個原本貧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發(fā),這就是他們的還債了。
你以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婦,他們當(dāng)真知道如何為人父母嗎其實是一開始都是不知道的,既然都是此生頭一遭的事情,當(dāng)?shù)瞿锏?要么未曾做好準(zhǔn)備,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為,總是有些糊涂的,于是我們足不出戶,早早在自己家中,就有了可以為之哭、可以為之笑的悲歡離合。
單獨(dú)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武夫鐘倩,他嗓音低沉道：朱先生,那該怎么辦才好
道理總得有個落腳地,不然曉得了一籮筐的大道理,除了背著行走,除了受累,又有什么用處。
朱斂微笑道：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,于人于己,都多些耐心,與身邊親近人,要敢認(rèn)幾個錯,肯說幾聲對不起。
尤其是沒有害人之心、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好人,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,一定要控制好情緒,不要給人、尤其是親近人那種陰晴不定、喜怒無常的印象,不然有理也沒理,到頭來就太吃虧了。
有個說法,形容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怒氣,叫無名之火,名稱的名,其實也可以形容為無明之火,明亮的明。想來一個人所有的委屈,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積攢而來,只會積少成多,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,都轉(zhuǎn)為很難自知的情緒了,自以為無所謂了,哪能呢,那么是紙包不住火的。這種不自知,大概就叫無明。
當(dāng)我們想的太多,做的太少。如何能夠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呢。
可如果做的太多,想的太少。又怎么可以保護(hù)好自己的善心。
我們?nèi)税?過日子,可不能總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很努力了。
但是也不用害怕,同在一處屋檐下,所有發(fā)泄出來的惱火,都是有溫度的。只要讓旁人知曉,不要憋在心里,當(dāng)然,也不要燙傷別人的人心,所以除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同時一定要知道對方是怎么想的,先別管雙方的對錯,各自有無道理。
這里邊有個小小的訣竅,就是別跟子女之外的親近之人去就事論事,當(dāng)然,對孩子,家教,立規(guī)矩,一定要沒道理可,某些事情就該如此這般,孩子能理解是最好,不能理解就照做,比如出門在外,見著長輩就得打聲招呼,做錯事得為了那件錯事本身去跟人認(rèn)錯,而不是什么你這么做了,對方會不高興,或是爹娘不高興了,為人父母者,也不能代為認(rèn)錯。
高君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,朱先生,我有個問題,‘就事論事’在山上山下,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
所以說是個訣竅嘛,如果誰都知道,就沒什么好說道的了。
朱斂笑了起來,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(dú)有的和緩語氣,輕柔說道：當(dāng)一件事需要我們?nèi)ベ|(zhì)疑、否定身邊家人的時候,就一定是帶著情緒的,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,有用嗎可能有用,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,吵著吵著,自說自話,吵到最后,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,開始翻舊賬,為自己的對,找種種理由,或是用某個對,否定對方的對,如此一來,我們當(dāng)真可以‘就事論事’嗎
男人都喜歡講理,女人都注重感受。一個男人,如果始終想不明白,女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、不可理喻、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情緒,本身就是一個道理,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。
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,有個勝負(fù),雙方如此久處,自然而然,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人。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,逃無可逃,避無可避,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沉默、各自委屈了吧。
我們對別人,對這個世界,所有的誤會,可能都來自三個字,‘我覺得’。
高君思量片刻,輕輕點(diǎn)頭。
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,聽得神采奕奕,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邊,豎起大拇指,大聲贊嘆道：朱先生,通達(dá)?。?
朱斂笑道：男人要多想一些。
謝狗使勁點(diǎn)頭,朱先生說得都好,這句話,這個道理,說得最好。
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,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,那么身邊的這個老廚子,朱斂得占一半的功勞！
朱斂又說道：人人都是個懶散鬼,天生有惰性的,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,或是從旁人嘴里聽來的語句,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松的道理,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,好的道理,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感不適,做起來更難受的道理。
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,聽了我這么多絮叨,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,有理,聽進(jìn)去了,然后就記住這個忘了其余,還不如不聽,一個字都不曾聽見。
謝狗尷尬一笑。
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,
剛剛返回院內(nèi)的小陌會心一笑。
朱斂不客氣道：小陌啊,你笑什么,傻子么。
小陌先生和謝姑娘,兩不偏幫,一碗水端平。
小陌才收斂笑意,又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謝狗眨了眨眼睛,哎呦喂,遭不住遭不住,今天的小陌真溫柔,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。
朱斂望向天幕,沉默片刻。
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,到底需要用多少個道理來支撐呢
好像有太多的事情,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(shù)字的加法,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,答案就一定是錯的。
回過神,朱斂笑道：山外事不去說了,在咱們落魄山上,就一點(diǎn),盡量是誰都不受委屈,當(dāng)然很難做到了,那就爭取誰都少受些委屈。
有些不愿開口與人說的委屈,來自得不到身邊人的回應(yīng),種種期許、憧憬、愿望之心聲,在心中如擂鼓,響徹自己天地間。心外卻啞然,永遠(yuǎn)寂靜無聲,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,身邊還是無人聽見,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,一直沉默下去,直到變成一個啞巴。
朱斂輕聲道：先別管有理沒理,對錯是非,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,為什么要說某句話,為什么要做某件事,直白無誤告訴對方,我是這么想的,你覺得呢
其實在這件事上,在落魄山,做得最好的人,是陳靈均,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。
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,第一時間,肯定就是委屈萬分,只覺得為什么自家老爺不在身邊,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,他必須得訴苦！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,在那個大瀆入?？诘木o要關(guān)頭,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,被陳平安罵一頓,挨訓(xùn)之后,該咋咋的,只要不被趕下山去,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。
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。
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(dāng)甩手掌柜了,如今偌大一份家業(yè),是走了狗屎運(yùn)。
甚至一些相對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,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物,在做了
這就是內(nèi)行看門道,外行看熱鬧了。
陳平安曾經(jīng)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,托付魏檗轉(zhuǎn)交。
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內(nèi)容,暖樹親啟、裴錢讀信、米粒收起信封。
當(dāng)年她們收到信后,在竹樓那邊,三顆小腦袋碰在一起,小黑炭反復(fù)閱讀了三遍書信內(nèi)容。
朱斂站起身,搓手笑道：做宵夜去,小陌搭把手。
小陌笑著起身,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,已經(jīng)熟門熟路了。
眾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,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沛湘和高君,幫忙收拾過碗筷,各自返回住處。
熱鬧過后,朱斂獨(dú)處,躺回藤椅,看似自自語,陸沉,以為然
墻頭那邊,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沉,笑吟吟道：有個小問題,有些道理,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。
即便如此,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
你要是這么說,好像還真有點(diǎn)道理了。
朱斂轉(zhuǎn)頭朝地上呸了一聲,漆園道樹枝頭,花賊玉腰奴！
陸沉忍俊不禁,奇了怪哉,罵自己作甚。
陸沉一個蹦跳,落在院內(nèi)地上,徑直走向那張?zhí)僖?學(xué)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,懶洋洋道：一別多年,聊幾句
朱斂坐在臺階上,雙手插袖,淡然道：想要聊什么
陸沉面帶微笑,閉上眼睛。
朱斂抬頭望去。
剎那之間,夜色中,人間好像有數(shù)以億計的眾生夢想,如一盞盞燈籠密集攢簇,五彩繽紛,冉冉飛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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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塾檐下,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?zhí)僖紊?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,輕輕搖晃蒲扇。
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。
老秀才笑問道：寧吉,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,聽得懂嗎
寧吉搖搖頭,赧顏道：祖師爺,幾乎都聽不懂。
老秀才哈哈笑道：沒事沒事,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,給你解釋解釋。
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粗淺易懂的語,與寧吉詳細(xì)解釋了一遍。
寧吉將先后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,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,就跟先生開口詢問,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。
老人聽著聽著,就再次睡熟過去,鼾聲輕微。
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,去灶房那邊打地鋪了。
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,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。
學(xué)塾外的空地,依稀有蒙童們跳方格子的痕跡。
大概童年,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,方格內(nèi)是自己的家,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。
新筆趣閣劍來更新,第一千零三十六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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