經(jīng)生熹平無奈道：此事如何計較,文廟自有說法。

若是較真,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。

老秀才一聽就不樂意了,跺腳道：只論事不論心,世道江河日下,如何能夠滿街是圣人！何況你我,我們都是讀書人??！

經(jīng)生熹平愈發(fā)無奈,我是怎么個情況,你又不是不知情,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,必須照規(guī)矩走。

受限于身份,經(jīng)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么私誼。即便身在文廟,卻不參加議事。

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(jīng)生熹平什么,就只是為了分心,閑扯幾句有的沒的,免得自己像個不經(jīng)事的愣頭青。

走入涼亭,剛剛落座,便像火燒屁股一般,又站起身,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邊原地,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。

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(zhuǎn)圈的螞蟻。

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,碎碎念叨,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。

讀了百千萬圣賢書,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來。

俗子拉屎撒尿,還能施肥田地,心術(shù)不正的讀書人,拉了屎,狗都不叼。

偶爾,美好的事,辛苦的人,會讓鐵石心腸者,心軟一下。

修道之士,性命之延續(xù),高低長短,在于留下世道痕跡之深淺。

經(jīng)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聽著,習(xí)慣就好。

一座疊陣,開始逐漸崩碎,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。

于玄坐鎮(zhèn)的填金峰已經(jīng)徹底消散,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,轟然炸開,景象絢爛,流光溢彩。

一座蠻荒天下以極其細(xì)微的幅度,撥轉(zhuǎn)船頭,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箓真靈鋪設(shè)出來的軌跡。

禮圣法相伸出一只手,替疊陣抵消掉一部分沖勁,緊貼渡船墻壁的法相一側(cè)臉頰,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。

陳平安始終閉目,懸空坐定,單手貼住腹部,掌心朝上,一手握拳撐在膝蓋上,渾身骨骼有金石顫鳴,流淌出金色的流火。

住持大陣運轉(zhuǎn)的三山九侯先生,稍稍放心幾分,不斷調(diào)整大陣諸多細(xì)微處,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,能夠更大程度發(fā)揮這座疊陣威勢。

因為那位年輕隱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舉動,真身如山岳,雖然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,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,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,除了在山腳形成一座座深潭、池水,緊接著匯聚成一條環(huán)山之河,隨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(shù)溪澗呈現(xiàn)出爬山之勢,竟然開始逆流而上,復(fù)歸山中各大氣府,最終這副如火人身,形成了一個趨于穩(wěn)定、變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(huán)。

疊陣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陣,亦是不堪重負(fù),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(xù)崩裂。

純陽道人單手托起一輪大日,重重一推,再雙指并攏作劍訣,敕令背后長劍,一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,卻是化作一條扭曲繩索如牽日,呂喦一個身形擰轉(zhuǎn)再掄起胳膊,直接將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,被拖拽畫出一個巨大圓弧,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,道法劍術(shù)兼具的這一手神通,火候恰到好處,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一輪輝煌大日,在途中演化為一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,此后一根長劍繩索,如牽連起千百顆驕陽,層層疊疊,依次攀高,直至天幕,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下蠻荒天下擴大缺口的跡象。

于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,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墜底落地。

呂喦轉(zhuǎn)頭看了眼陳平安。

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桿幾分,以心聲道：不打緊。

光是呂喦和于玄的這一手,就等于是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繃直的長線,如一根獨木,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。

鄭居中一抖袖子,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,凝為一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箓,就那么貼在那座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。

與此同時,陳平安額頭處便出現(xiàn)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。

顯而易見,鄭居中是最無所謂陳平安是無妨還是無所謂的那個盟友。

李-希圣便雙指并攏,挪動腳步蹈虛凌空,在大地上畫出了一道如同補缺填平海溝的符箓,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,瞬間消散。

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,白景猶豫了一下,看了眼那個山主,后者微微點頭,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一格,朝高處祭出一劍,數(shù)千條如虹劍光,沖天而起,就像無數(shù)條電光銜接起兩座云海,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,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(shù)百里化作一座雷池,緩緩?fù)苿哟^一側(cè)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。

大概對于蠻荒天下某些抬頭望天的大修士而,那就是一場仙人境欲想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,天威浩蕩,只是注定不會落地而已。

陳平安稍稍擰轉(zhuǎn)手腕,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箓,分別融入左右手背。

這是

照理說,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、長則一炷香功夫。

小陌阻攔不及,白景也是出現(xiàn)片刻恍惚,看架勢,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墻了

只見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,輕輕松開,五指作虛握劍柄狀。

貼在腹部、掌心朝上的左手,一個翻轉(zhuǎn),同樣是虛握,卻是握住劍鋒狀,從右往左緩緩移動。

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。

不但籠中雀內(nèi)七十萬余把長劍齊齊震動。

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,也出現(xiàn)了一定程度的搖晃,如遇同道,高聲顫鳴。

白景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游走電蛇,如山木被風(fēng)吹,整齊倒向一側(cè)。

半座劍氣長城,手中一把劍。

天外極遠(yuǎn)處,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,縮了縮肩膀,伸出手心,摸了摸脖子。

就在此時,禮圣率先瞇眼望向遠(yuǎn)方。

片刻之后,便有一條纖細(xì)黑線蜿蜒而至,黑線之下,是一條火紅道路。

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沉,驀然瞪大眼睛,以拳擊掌,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大飽眼福了！

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,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,卯足勁遁入一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。

于玄沉聲道：好像是那條游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。

鄭居中與禮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聲語一番。

禮圣輕輕點頭,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,仍是敕令那位符靈女子返回袖中。

幾個眨眼功夫,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(xiàn)出它的巨大。

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,被它張嘴吞入腹中,腦袋稍晃,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,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,一個晃動尾巴,將那顆珠子吐出,再用腦袋一頂,蠻荒天下就更換了一條好似預(yù)設(shè)的嶄新青道,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,就此消逝不見。

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,站著一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。

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,大火燒灼的濃重道痕,經(jīng)久不散。

呂喦縮地山河,一步來到路旁,蹲下身,手指捻起些許灰燼,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,忍不住喟嘆一聲,抬頭望向遠(yuǎn)處,連大道都可焚燒嗎

陳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,一路翻滾,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,最終右手撐地,大口嘔血。

李-希圣嘆了口氣,今天只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,以后每隔十年,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,就會出現(xiàn)一次沖撞。

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,禮圣可能可以畢其功于一役,當(dāng)然也可能浩然天下傷亡慘重,只因為未知變數(shù)太多,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義。

三山九侯先生歸還大陣給陳平安。

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,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。

禮圣神色如常,與眾人作揖致謝,辛苦諸位。

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。

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,其余修士各自還禮。

還有陳平安想要站起身,禮圣伸手虛按一下,笑道：好好養(yǎng)傷。

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,攙扶起自家公子。

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污,還好,沒有又跌境。

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,以心聲問道：陳平安,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箓

陳平安沉默不。

鄭居中小有惋惜。

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一劍斬向蠻荒,他鄭居中肯定會第一個跟上,火上澆油。

想必那小陌和白景,兩位飛升境劍修,都不會閑著,都可算錦上添花。

李-希圣會被迫為陳平安護(hù)道,純陽呂喦亦會接著出劍,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……

于玄見那有一問沒回答的對峙雙方,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。

禮圣笑著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,說道：設(shè)身處地,擱我也不慣著誰。

一處好似光陰長河漩渦的太虛縫隙內(nèi),離垢這么個出了名的面癱,都有幾分忍俊不禁。

原來無名氏被一條莫名岔開的火道,給燒了個灰頭土臉,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,晃了晃腦袋,一撮撮被燒焦的頭發(fā)簌簌而落。

離垢忍住笑,抬了抬下巴,好奇問道：以前招惹過那位

不敢隨便直呼其名。

無名氏郁悶道：怎么可能,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幾次,躲都來不及,哪敢主動招惹。

在遠(yuǎn)古歲月的后期,以及登天一役之前,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,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。

禮圣率先告辭離去,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掌控的太古螣蛇。

李-希圣望向那位從頭到尾都十分意態(tài)閑適的白帝城城主,笑問道：鄭先生,擇日不如撞日,下局棋

鄭居中微笑道：不如還是等三教辯論結(jié)束之后吧,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。

雙方現(xiàn)在就對弈,不管是幾局棋,終究勝之不武。

李-希圣點頭道：那就恭敬不如從命。

真人玄同萬方,我輩莫見其跡。

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,可是陸沉親口說的。

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鄭居中,老真人捻須不語,奇了怪哉,你們倆怎么會有私人恩怨

對鄭居中,于玄的態(tài)度只有一個,敬而遠(yuǎn)之。

當(dāng)朋友就算了,更別成為敵人。

隨后李-希圣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,一起沿著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。

于玄則邀請純陽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飲酒。

因為先前于玄在天外銀河忙著合道,三山九侯先生難得主動露面。

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樁嶄新掌故,以后千年幾千年,再拿出來曬一曬太陽,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。

先前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,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。

因為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后,沒過多久,就又有青煙裊裊,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。

第二撥人,敬香人數(shù)也不算多,只有九人,卻同樣香火鼎盛,氣象極大。

曹慈。元雱。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,一開門,一關(guān)門,傅噤和顧璨。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脈的少女純青,龍虎山天師府道士,中土破山寺的僧人,出身兵家祖庭一脈的許白?？傊遽尩篮捅?三教一家都有了。

在間隔這么短的時間內(nèi),先后出現(xiàn)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,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,不是一般的年輕,一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。

所以以至于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,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。

與很多大修士不一樣,他看重的,是未來,而且是他人的未來。

若論往昔,崢嶸歲月,終究都是老黃歷了。未來,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。

就像一本書,永遠(yuǎn)情節(jié)轉(zhuǎn)折,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。

而前邊已經(jīng)爛熟于心的內(nèi)容,再驚艷的人與事,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,而回憶與緬懷,反而容易讓書中人,感到傷感。

有些話是可說可不說的。

于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,在那個時候,其實沒半點交情可。

就因為先前在金甲洲戰(zhàn)場,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,那個做事雷厲風(fēng)行、還很以誠待人的小姑娘,讓老真人印象極好,順帶著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,觀感不錯了,什么樣的師父帶出什么樣的徒弟嘛,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,要么就是青出于藍(lán)而勝于藍(lán)。

所以于玄才極有深意地笑一句,兩次敬香,還得歸功于那位陳小道友。

當(dāng)時青年修士,略微猶豫了一下,還是點點頭。算是勉強認(rèn)可了于玄的這個說法。

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,吝嗇好話,而是因為于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。

故而他這一點頭,就等于被迫給出了個答案。

原來于玄在這之前,曾經(jīng)詢問一事,是不是芝蘭當(dāng)?shù)?不得不除

在那之后,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一洲地缺,與諸君借取山水,儼然是吾為東道主,為何只是小有磕碰,大局依舊是順?biāo)斓?因為冥冥之中,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點頭,陳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順的旨意,這就像一個身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員,得到了朝廷頒發(fā)的一紙公文,做事情就順理成章。當(dāng)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,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,只是最終效果會沒有那么好。

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,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風(fēng)返回浩然。

而陳平安那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,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后,見到了一幕。

讓陳平安長長久久,怔怔出神。

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。

一處山頂,夜幕沉沉,圍坐篝火。

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,還有多個身影。

當(dāng)他們坐在這里,就像整個人間曾經(jīng)坐在此地,在山巔看高處,看遠(yuǎn)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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