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劍仙,就是那位掌管正陽山諜報的天才兄。
落座之前,夏侯瓚與白伯又是一番謙讓推辭,梁玉屏在一旁笑語勸說,才算坐定。
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罰酒,然后才帶著陳舊一起給夏侯公子敬酒,等到陳舊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無動靜,白伯給這個外門知客使了個眼色,陳舊后知后覺,單獨起身敬酒,夏侯瓚坐在位置上,抿了口酒,伸手虛按兩下,示意對面那個男人坐下吃菜。
夏侯瓚喝酒時,神色郁悶,顯然心情不佳。
正陽山諸峰,與夏侯瓚同輩、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劍修,開始說起了風(fēng)涼話。
都怪名字沒取好,瓚,三玉二石也,既然玉石相雜,可不就是質(zhì)地不純的玉。
等到那盤銀子端上桌,夏侯瓚興致缺缺,只是給身邊梁玉屏先夾了一筷子醉蝦。
女修受寵若驚,笑顏如花。
陳舊想要夾一筷子醉蝦嘗嘗鮮,立即挨了白伯一記瞪眼,只得悻悻然轉(zhuǎn)移筷子,夾了一條野溪雜魚。
經(jīng)過那場問劍,正陽山諸峰出現(xiàn)了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滿月峰那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夏遠翠,身為玉璞境劍仙,擔(dān)任掌律不說,還占據(jù)了兩座閑置多年的山峰。
陶煙波的秋令山,已經(jīng)封山,元嬰老劍仙主動辭去了一切宗門職務(wù),宗主竹皇責(zé)令陶煙波閉門思過一甲子。
水龍峰晏礎(chǔ)的身份,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。
瓊枝峰峰主冷綺對外宣稱閉關(guān),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務(wù),雨腳峰峰主庾檁,這位年輕金丹劍仙,雖然在那場變故中出了個大丑,但是并未就此頹廢,只說正陽山在邊境立碑一事,幾經(jīng)波折,如今甚至有一撥血氣方剛的年輕劍修,將近十人,在這邊結(jié)茅修行,他們來自五峰,據(jù)說他們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頭,總計二十多人,都是諸峰比較年輕的天才,其中就有庾檁,是主心骨之一。
宗主竹皇和祖師堂,對此也沒有說什么,竹皇只是讓那些年輕人所在諸峰峰主,私底下與這些年輕人提醒一事,不許他們損壞石碑,其余的,就都不用去管了。
其實水龍峰在這場變故當(dāng)中,折損不大,甚至算是唯一因禍得福的山頭,宗門地位還略有抬升。
唯獨夏侯瓚,這位水龍峰晏老劍仙的得意弟子,最為失意,沒有之一。
梁玉屏開始編排起幾個正陽山藩屬的不是,再說幾句自家門派的好,尤其是她所在雞足山一脈,那幾位師妹是如何仰慕水龍峰。
夏侯瓚點頭笑道：你們竹枝派一向與我們正陽山世代交好,師父每每提起雞足山,總是贊不絕口,不吝好話的。
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。
裁玉山竹枝派,是正陽山眾多藩屬門派之一,其實最為鼎盛時,正陽山的這類下山或是附庸門派,多達十幾個,只是今時不同往日,半數(shù)名義上的藩屬門派,雖然暫時沒有正式脫離附庸身份,但是以往每次聚集,都會乘坐符舟、私家渡船準(zhǔn)時趕往正陽山的祖山
點卯,現(xiàn)在一個個都開始推三阻四,找各種理由,或者派遣個手下露個面,來這邊交差。
而夏侯瓚這位水龍峰老祖的嫡傳弟子,堂堂龍門境劍修,如今就只是管著正陽山北邊三個藩屬門派的收賬一事。
其中就有竹枝派,其實哪里需要他催促,又不是那幾塊天高皇帝遠的飛地山頭,這座裁玉山離著正陽山才幾步遠
所以明眼人都清楚,夏侯瓚算是被正陽山和水龍峰當(dāng)作棄子了,等于是一貶再貶,徹徹底底坐了冷板凳。
憑良心講,在收集諜報一事上,身為龍門境修為的夏侯瓚,沒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輕心,十分用心,盡心盡責(zé),雖然這個職務(wù)其實油水頗多,但是夏侯瓚可以摸著心口說句實誠話,自己沒有任何中飽私囊,一顆雪花錢的貪墨都沒有。他只是想著借助功勞,好在成為宗門的祖山祖師堂里邊,有個位置,即便境界不夠,于禮不合,那么未來下宗呢
故而以前幾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瓚,如今一有機會就喝悶酒。
不然以白泥的身份,請得動他夏侯瓚
難道就憑走龍道那幾條不足半筷子長短的銀子
由竹枝派掌門郭惠風(fēng)親自請他喝酒,才算門當(dāng)戶對。
但是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,如今正陽山有一大堆說閑話的,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在震怒的宗主那邊,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龍峰嫡傳身份,但是也只能是讓他這個極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,避一避風(fēng)頭。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瓚的難處,收集諜報,得繞過大驪朝廷和龍州官府,還需要避開那個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北岳披云山,至于劉羨陽,讓他怎么查,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游學(xué)了,而且那座龍泉劍宗,整個宗門,就那么幾個人,讓他如何滲透,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則即便是換成神誥宗、云林姜氏,這樣的龐然大物,都不至于如此艱難。
雨腳峰庾檁,與瓊枝峰柳玉,都曾在龍泉劍宗練劍修行,只是夏侯瓚始終問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,尤其是那個庾檁,成為峰主前后,以前敬稱夏侯劍仙,后來隨便稱呼夏侯道友,判若兩人。
所以夏侯瓚就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,聽師父的,先蟄伏幾年,別拋頭露面,回頭找機會,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劍派那邊,會給他安排個肥缺的實權(quán)位置。
夏侯瓚臉色陰沉,低頭喝了口悶酒。
隱官很厲害嗎
真要遇到了,面對面,就老子這脾氣,非要跟他姓陳的問劍一場！
輸了又如何,骨氣不能丟。
相信對方總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。
那個名為陳舊的外門知客,終于壯起膽子說了句公道話,大宗門如官場,難免會沾染些不好的習(xí)氣,總是那些真正認真做事的人最吃虧,做好了是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?做不好,閑碎語就一股腦涌來,明里暗里,哪里攔得住,如夏侯劍仙這般境遇,隨便翻翻史書,何曾少了,我得在這里與夏侯劍仙敬酒一個。
白伯滿眼驚訝,看著那個雙手持杯敬酒的陳舊,這小子終于開竅了
夏侯瓚斜眼瞥去,點點頭。
不曾想還是個會說話的。
難怪能在裁玉山這邊當(dāng)個外門知客。
夏侯瓚便問道：你叫什么名字來著
那人趕忙再次自報名號,陳舊,耳東陳,舊物的舊。
估計先前自己說話嗓音小了,或者是夏侯瓚沒記住,貴人多忘事嘛。
夏侯瓚微微皺眉,怎么也姓陳,聽著就煩人。
陳舊看來是個還算擅長察觀色的,立即開始表忠心了,我對那落魄山姓陳的,自打聽說有這么一號人物起,便素?zé)o好感,若非我實在道行淺薄,否則定要對他飽以老拳！
夏侯瓚臉上少了幾分厭惡,肉麻是肉麻了點,可畢竟是順耳的語。
他瞇眼問道：陳知客,你跟那位山主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,為何如此反感此人
夏侯瓚夾了一條河龍,細嚼慢咽起來,不用著急回答,想好了再說。酒可以亂喝,話可不能胡說。
酒桌氣氛一下子就凝重起來。
梁玉屏有些幸災(zāi)樂禍。
白伯開始揪心,擔(dān)憂不已,陳舊你一個外門知客,犯得著拍這種-馬屁膽肥嗎
陳舊約莫是酒壯慫人膽的緣故,毫不怯場,說道：我看過一本山水游記,就是寫那家伙的,艷遇不斷,不堪入目！滿嘴仁義道德,看似一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,實則是在緊要關(guān)頭便嚴于待人寬以待己,半點不肯吃虧的,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罷了,美人,銀子,機緣,聲望,都給他便宜占盡了。艷鬼,狐魅,符箓美人,偎紅倚翠,鶯鶯燕燕從來不缺,反正一遇到點事情,就有美人相救,渡過難關(guān),這樣充滿脂粉氣的江湖游歷,哪有半點兇險可,擱我我也行！
陳舊又喝了一杯酒,再呸了一聲,一個成天只喜歡講道理的人,和那種從不喜歡講道理的人,兩者只有一點相同,那就是運氣好！除此之外,再無半點真本事了。
白伯一時無。
你陳舊到底是看不慣那個年輕隱官的為人,還只是羨慕嫉妒他的艷遇不斷
夏侯瓚大致有數(shù)了,是個淺薄之徒,不過說話做事還算得體,不是那種掉錢眼里出不來的財迷,簡而之,就是還有點野心,是想著往上爬的,一個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貼錢的外門典客,只有兩種人,一種是兜里錢多得沒地方花了,一種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錢,掙明后天的大錢。而一個流落到竹枝派的外鄉(xiāng)練氣士,四境修為,怎么可能有多豐厚的家底,不出意外,就是想著與竹枝派攀上關(guān)系,比如金丹郭惠風(fēng),來年好衣錦還鄉(xiāng)。
夏侯瓚自認看人的眼光,還是很準(zhǔn)的,對方那種盡量不讓諂媚表現(xiàn)得太過露骨的卑微,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,假裝不來。
得知這頓酒,是陳舊掏的錢,夏侯瓚難得主動敬酒。
放下酒杯后,夏侯瓚笑問道：陳知客,聽說你來自南邊的黃花川,門派不小啊,放在寶瓶一洲都是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娜飨筛?雖說打仗打沒了,這么些年,始終沒個頂梁柱將舊門戶重新?lián)纹饋?可真計較起來,你們黃花川比起竹枝派,規(guī)模只大不小,底蘊只深不淺,怎么跑這來混飯吃,不覺得寒磣嗎對了,我聽說黃花川有幾處勝景,其中玄銅山與盤螭山,兩山對峙,都不高,全是梅樹,花開時一白如雪,盤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講寺,據(jù)說寺內(nèi)珍藏有一幅長卷,叫什么來著
梁玉屏臉色微變。
先前對話,夏侯瓚看似連此人姓名都沒聽說過,卻知道此人來自南邊的黃花川,對于那邊的風(fēng)土人情更是如數(shù)家珍。
陳舊愣了愣,似乎,小心翼翼說道：只是聽師尊偶爾提起,玄銅山的山腳,那座元元講寺內(nèi),確實珍藏有《一張蒲團外萬梅花》,但是一般不會輕易拿出來給外人過目,師尊還是與方丈關(guān)系好,才看過一次,事后師尊與我們幾個嫡傳泄露,說這幅長卷保管不善,可惜了,上邊黑斑極多,許多題詩文字都辨認不清。至于盤螭山附近,以往確實梅花開得如同……大塊文章,只是早些年,當(dāng)?shù)剜l(xiāng)人土民,因為種梅利薄,不及蘭花可以作為盆栽販賣,故而砍伐梅樹頗多,所謂梅開如雪,就有點名不副實了,文人騷客都喜歡轉(zhuǎn)去別地賞梅。
花開如大塊文章,嗯,聽著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幾分,陳知客,談吐不俗啊。
夏侯瓚點點頭,伸出筷子去夾醉蝦,轉(zhuǎn)頭問道：白伯,如今竹枝派外門典客,每個月俸祿是多少
趕緊報了一個數(shù)字,六顆雪花錢。
年底有分紅,不過得看行情。
夏侯瓚手中那雙筷子略微停頓片刻,點點頭,只說了三個字,不算少。
然后就沒有說什么。
白伯卻已經(jīng)心領(lǐng)神會,不算少,那就是也不多嘛。
得給陳舊漲薪水了。
這頓酒,陳舊還真沒白請。
裁玉山腳野溪匯入一條大河,寬闊河道內(nèi),青靈國官船往來亂如麻。
許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貴器物,就通過這條大河流入一國勛貴將相之家。
兩岸種滿杏花樹,滿樹杏花,風(fēng)吹如雪。
風(fēng)雨杏花雪,南北水拍天。
夜幕里,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樹下。
不知為甚,落花時節(jié),都是蹙眉。
白泥單獨前來此地,說道：掌門,夏侯瓚看似散漫,實則為人極為謹慎,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話。
郭惠風(fēng)點頭道：若是個管不住嘴的,如何能管正陽山情報。
白泥輕聲道：青靈國朝廷簽訂的兩百年租期,馬上就要到期了,這個夏侯瓚,在這種時候負責(zé)跟我們幾個門派的催賬事務(wù),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來裁玉山這邊逛蕩,會不會是正陽山祖師堂或是水龍峰的意思
郭惠風(fēng)幽幽嘆息,就算沒有竹宗主或是晏劍仙的暗中授意,恐怕夏侯瓚自己也有將功補過的想法。
上次就是在她手上,關(guān)于裁玉山,竹枝派與青靈國續(xù)簽了一份兩百年期限的租賃契約,這次竹枝派恐怕很難守住這座裁玉山的祖?zhèn)骷覙I(yè)了。
白泥說道：在契約里,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,我們竹枝派可以優(yōu)先續(xù)約,而且即便有別家仙府想要購買裁玉山,竹枝派也可以與他們競價,價高者得。
郭惠風(fēng)苦笑道：怕就怕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。
白泥何嘗不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,在師叔祖這邊,他故意說些輕巧話罷了。
既然期限到了,竹枝派就再無正當(dāng)理由占據(jù)裁玉山,青靈國若是想要轉(zhuǎn)賣別家,例如正陽山再出高價,竹枝派是很難爭過正陽山的。
甚至正陽山只要愿意出價,竹枝派敢競價
難怪青靈國朝廷前不久來了個皇家供奉,藏頭藏尾的,不敢讓正陽山知道行蹤,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風(fēng),拐彎抹角說了些話,大體上就是暗示郭惠風(fēng),我們皇帝陛下那邊,其實是很愿意與竹枝派續(xù)約的,價格好商量。
顯然是擔(dān)心竹枝派連價都不出,就被正陽山用一個極低價格撿漏了去。
所以對青靈國和竹枝派來說,圍繞著一座裁玉山接下來數(shù)百年的歸屬,是一個極其極其微妙的復(fù)雜局面。
只說青靈國皇帝,既不敢招惹正陽山,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。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風(fēng)盡量多出價,又不愿因此惹惱正陽山。
而對郭惠風(fēng)而,如果打定主意不去爭奪裁玉山,那就干脆不喊價了,正陽山當(dāng)然樂見其成,卻要與青靈國朝廷就此關(guān)系交惡。
要么是不去計較正陽山和青靈國兩邊的臉色,她直接讓白泥代替他那個擔(dān)任門派財神爺?shù)膸煾?一路喊價到三十顆谷雨錢,不管正陽山如何開價,成就成,不成就不成。
可一旦讓出最大財源所在的裁玉山,竹枝派就會
難道真要一步步淪為正陽山的下山
郭惠風(fēng)絕不甘心如此。
如果不是自家門派地理位置的限制,郭惠風(fēng)半點都不想與正陽山有半點關(guān)系,這一點,從她繼任掌門之前就是如此,實在是或親眼見、或親耳聽過太多關(guān)于正陽山見不得光的作為。
白泥幾次欲又止,還是鼓起勇氣建議道：掌門,若是真想要守住祖業(yè),又能不被正陽山記恨,我們能不能與……北邊那座山頭,那個年輕隱官……
說到最后,老者大概自己也覺得荒謬,便說不下去了。
郭惠風(fēng)忍俊不禁,忍了忍,還是沒忍住笑出聲,她顯然是被白伯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給逗樂了,白伯,你當(dāng)我是誰,上五境修士嗎,還是驪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覺得我去了那邊,就能能那人見著面嗎退一萬步說,沒有吃閉門羹,與那人見了面,就能談成事嗎
白伯,你當(dāng)他們落魄山是開善堂的啊
因為相貌顯老,哪怕是境界、道齡遠遠高過這個白泥的郭惠風(fēng),也會諧趣喊一聲白伯。
由此可見,竹枝派的門風(fēng),還不至于那么等級森嚴,一切唯修士境界論。
也對。
白泥點點頭,記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說法,況且根據(jù)早年那本流傳頗廣的山水游記顯示,陳山主年輕那會兒,是個極喜歡沾花惹草的多情郎。
若真是如此,一個不小心,掌門豈不是自投羅網(wǎng)可別肉包子打狗了……
那本游記的書上內(nèi)容,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。
設(shè)身處地,都是男人,人不風(fēng)流枉少年,有幾個紅顏知己,再正常不過了,沒有才是怪事吧。
郭惠風(fēng)滿臉疑惑,好奇問道：什么山水游記內(nèi)容與那位陳隱官有關(guān)這種書也能刊印售賣嗎
白泥老臉一紅,沒什么沒什么,就是一本不知誰杜撰出來的雜書,脂粉氣略重,其實沒什么看頭。
河道內(nèi),一條官船上,兩位師出同門、卻差了一個輩分的老劍仙在此秘密聚會。
垂掛起簾子,就是一層山水禁制,以防隔墻有耳。
正陽山兩位峰主,滿月峰夏遠翠,水龍峰晏礎(chǔ)。
晏礎(chǔ),還不與夏侯瓚明說
夏老祖,我這徒兒,才智足夠,嘴巴也是嚴實的,但是他最大的缺點,是做事情不夠狠。他至今未能躋身金丹,不是沒有理由的。這等秘事,他肯定幫不上忙,就不讓他摻和了,免得節(jié)外生枝,竹皇畢竟不是笨人,若是被他察覺到端倪就不妙了。
夏遠翠瞇眼望向遠處的那座裁玉山,一條已經(jīng)開采數(shù)百年的玉石礦脈而已,青靈國欽天監(jiān)的地師,前不久估算過儲量價值,約莫還值百余顆谷雨錢,而且耗時耗力,其實讓給郭惠風(fēng)也沒什么,反正我們正陽山每年都有一筆不小的分賬,就當(dāng)是雇人鑿山的薪水了。關(guān)鍵就是這個郭惠風(fēng)太犟,不識大體,總想著要與正陽山劃清界線。剛好拿她來殺雞儆猴,通過這個機會,讓郭惠風(fēng)身敗名裂,再扶植起雞足山一脈,竹枝派必須與我們正陽山簽訂上、下山契約。其余藩屬門派,盡是些墻頭草,只要看到了郭惠風(fēng)的凄慘境遇,自然就會老實了。
如何逼迫她與竹皇徹底撕破臉皮
我自有妙計,你等著看熱鬧就是了。
夏老祖,雨腳峰那邊,庾檁靠得住
我承諾事成之后,讓他兼任下山篁竹劍派的掌律祖師,庾檁沒理由不答應(yīng)。
總覺得這小子是個白眼狼,天生有反骨。
有反骨不挺好。至于塵埃落定之后,他又能反到哪里去。
說到這里,夏遠翠笑望向晏礎(chǔ),先反竹皇再反我嗎就憑他一個金丹劍修
晏礎(chǔ)聽出了老祖師的下之意,略顯尷尬,夏老祖高估我了,我哪有當(dāng)宗主的命,更無這種野心和實力,年紀大了,自己有幾斤幾兩,很清楚。我將來能夠以上宗掌律身份,兼任下山的山主,就已經(jīng)心滿意足。
庾檁是聰明人,一點就透,我根本就沒有明說什么。他要是趕去竹皇那邊誣陷我這個老祖要謀朝篡位,我倒是佩服這小子的膽識和魄力了。
夏遠翠突然瞇眼笑道：晏礎(chǔ),若是下山能夠躋身宗門,你必須卸任上宗掌律。
晏礎(chǔ)
見那
夏遠翠不像是在開玩笑,這位老元嬰瞬間眼神炙熱,斬釘截鐵道：沒有問題！
下宗宗主又如何,也是貨真價實的一宗之主！
寶瓶洲三千年以來,才幾座宗門,才幾人擔(dān)任過宗主
先前夏遠翠在一次祖師堂議事中,突然與建議正陽山諸峰劍修,不管男女老幼,不論境界高低、道脈出身,只要自己愿意,都可以趕赴蠻荒天下建功立業(yè),出劍殺妖,而且他夏遠翠和滿月峰可以帶隊,通過一處歸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遠游。
此一出,滿堂嘩然,許多習(xí)慣了議事一半就退場的老劍修,頓時對這位閉關(guān)多年的老祖師高看一眼。
而宗主竹皇卻只說此事重大,需要從長計議。
很快竹皇便登門滿月峰,埋怨師叔為何事先不打聲招呼就一意孤行。
夏遠翠便說只是遠游歷練,又不會當(dāng)真趕赴戰(zhàn)場,就算要與妖族廝殺,他也會早做安排,如此一來,就能夠扭轉(zhuǎn)寶瓶洲對我們正陽山的觀感。竹皇默不作聲,離去之時,郁悶不已。
如今正陽山諸峰,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修士,大多對宗主竹皇極其不滿,覺得竹皇身為一山宗主,面對落魄山的那場觀禮,表現(xiàn)得如此懦弱,處處退讓,尤其是與落魄山約定邊界立碑一事,更是被他們視為正陽山千年未有之羞辱。
再加上正陽山試圖建立下宗一事,也不了了之,巡狩使曹枰的突兀離去,大驪朝廷擺明了是選擇偏袒落魄山。
名,正陽山已經(jīng)淪為一洲笑柄,本該在寶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嶄新劍道宗門,年輕劍修們?nèi)缃穸紱]臉下山外出歷練。
利,竹籃打水一場空,原本有望一山兩宗門的格局,成了泡影,擁有一座下宗的諸多好處和實惠,都成了空想。
簡單來說,就是從山主變成一宗之主的竹皇,個人聲望降到了谷底。
若是正陽山只有竹皇一位劍修,是上五境,其實不管
都無法撼動
竹皇的宗主之位。
但是竹皇的師叔夏遠翠,好巧不巧,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。
夏祖師,陶煙波那邊怎么說
自然是對我那個師侄心懷怨懟,且不說封山一甲子,自己也被逼著閉關(guān)思過,換成誰都覺得是一種奇恥大辱。何況陶煙波心里有數(shù),如果還想要與那個姓陳的找回場子,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,就是癡人做夢,必須改朝換代才行。不然六十年封山,什么劍修胚子都撈不著,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,過云樓那個女娃兒的山頭,就是前車之鑒。
晏礎(chǔ)點點頭,陶煙波是真有狗急跳墻的理由了。
有自己的水龍峰,再加上眼前這位玉璞境老祖的滿月峰,以及陶煙波的秋令山,如此一來,都不用說其余諸峰,竹皇在正陽山,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脈,竹皇就差不多個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。
夏遠翠笑道：說實話,我要是在竹皇那個位置上,身為宗主,面對那場對方氣勢洶洶且有備而來的觀禮,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。
搖搖頭,夏遠翠嘖嘖道：只能怨我這師侄命不好。我這個當(dāng)師叔的,就只好替他分憂了。
竹皇在元嬰境時,碰到了個風(fēng)雷園的李摶景,等到躋身玉璞境沒多久,又遇到了那兩個年輕人。
晏礎(chǔ)舉起酒杯,在此預(yù)祝夏老祖更換座椅！
夏遠翠也舉起酒杯,淡然笑道：好說。
晏礎(chǔ)突然輕輕打了自己一耳光,其實這會兒就該稱呼夏宗主了。
夏遠翠放聲大笑,各自一飲而盡。
竹枝派雞足山,一處不起眼的雅靜宅邸內(nèi),一位年邁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號的貴客。
她便是雞足山一脈峰主,梁玉屏的師父,也是竹枝派的現(xiàn)任掌律祖師。
而客人,正是竹皇。
竹枝派內(nèi),在郭惠風(fēng)接手掌門后,逐漸分成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,不好說雙方是勢同水火,卻也暗流涌動,其實最根本的分歧,還在于到底是與正陽山漸行漸遠,最終脫離從屬身份,還是干脆全盤投靠正陽山。
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煉制的竹黃裁紙刀。
山下的書香門第,多是用來裁剪宣紙,竹皇手中這把切割金石亦可。
竹皇將裁紙刀重新裝入古琴形制的木盒,一并遞給女修,微笑道：送你了。
她接過刀。
略加思索,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,要她推波助瀾。
他是借刀殺人。
竹皇笑了笑,別多想,禮物就只是禮物,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,否則只會壞事。再說了,你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地方,與郭惠風(fēng)還是師姐妹,何必自相殘殺。我倒是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幫郭惠風(fēng)一把,免得這場鬧劇,落個過猶不及的下場。那個人,可比你,當(dāng)然也比我都聰明太多了。
她大為意外,確定他不是開玩笑后,以心聲問道：宗主如何確定那人,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,而且一定會管這閑事
直覺。
如果,我是說萬一,那人故意袖手旁觀,宗主怎么辦
竹皇淡然道：只需夏遠翠一死,晏礎(chǔ)、陶煙波這些此生無望上五境的酒囊飯袋,又能掀起什么風(fēng)浪。
其中有一事,竹皇并沒有與女修交底,正是在他的授意下,秋令山陶煙波才主動勾結(jié)的那位師叔。
倒是雨腳峰那個庾檁,比竹皇想象中聰明很多,竟敢主動揭發(fā)師叔的謀逆篡位之舉。
野溪邊,那個名叫陳舊的外門知客,開始釣魚。
白泥與掌門作別,獨自返回散花灘那邊,發(fā)現(xiàn)陳舊這家伙倒是曉得偷閑,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樹旁,雙手籠袖,輕輕跺腳,腳邊還有酒局剩下沒喝完的一壺酒,給他順手牽羊了,直愣愣盯著水面。
老人踱步來到溪邊,笑道：別忘了兩壺松脂酒。
陳舊抬起頭,啥
白伯坐在一旁,也不計較這小子的裝傻扮愣,抬頭看了眼杏樹,沒來由感嘆道：陳舊,我當(dāng)年剛剛進入竹枝派,記得第一次跟隨師父來到這裁玉山,一路散步,就覺得河邊滿樹杏花,好看是好看,但是想到了一句家鄉(xiāng)那邊的諺語,總覺得不是滋味,桃養(yǎng)人杏傷人,李子樹下埋死人。那會兒不懂什么忌諱,就與師父直說了,師父卻與我說,山下有山下的說法,山上卻有山上的道理,而且這個道理,非但不差,反而寓意極好。
白伯笑問道：知道這句話在山上,是什么道理嗎
男人搖搖頭,白伯,這怎么猜嘛。
白伯點點頭,我當(dāng)年也是這么跟師父說的。
陳平安笑道：后來有答案了嗎
白伯渾然一變,雙手抱住后腦勺,懶洋洋道：只是偶然翻書看得一樁典故,相傳有位遠人跡而獨立的白骨真人,曾經(jīng)長久睡在一棵李子樹下,最終證得長生不朽的大道。
陳平安目視前方,微笑道：陸掌教就這么閑嗎
身邊老人分明是被陸沉用秘法附身了。
陸沉趕緊伸出手指抵住嘴邊,別聲張啊,咱倆可以多聊幾句！
敢問陸掌教,怎么找到我的
碰運氣！
不說就算了,相信禮圣很快就趕來此地,記得到了功德林,幫忙看看劉叉如今釣技如何。
陸沉無奈道：貧道之所以偷摸來浩然,就是忍不住想問一句,好與你確定一事,世間到底有無光陰,是否由無數(shù)個定格的靜止組成一個一。
出門在外,不得以誠待人
好吧,怕了你了,陳平安,你與我透個底,咱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,你是不是關(guān)押了我的某個假相
是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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