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爺,請進,都在等您呢,”柯察金家那個和藹可親的胖門房一面說,一面拉開裝有英國餃鏈、開時沒有聲音的麻櫟大門。“他們已經(jīng)入席了,但關(guān)照過,您一到就請進。”
門房走到樓梯口,拉了拉通到樓上的鈴。
“有客人嗎?”聶赫留朵夫一面脫衣服,一面問?!翱侣逅鞣蛳壬?,還有米哈伊爾少爺,其余都是家里人,”
門房回答。
一個穿燕尾服、戴白手套的漂亮侍仆從樓梯頂上往下看了看。
“您請,老爺,”他說?!瓣P(guān)照過了,請您上來。”
聶赫留朵夫上了樓,穿過熟識的華麗寬敞的大客廳,走進餐廳。餐廳里,一家人都已圍坐在飯桌旁,除了母親沙斐雅公爵夫人之外。她是從來不出房門一步的。飯桌上首坐著柯察金老頭;他的左邊坐著醫(yī)生,右邊坐著客人柯洛索夫,柯洛索夫當(dāng)過省首席貴族,如今是銀行董事,又是柯察金的具有自由派思想的朋友;左邊再下去是米西的小妹的家庭教師藍德小姐,還有就是才四歲的小妹;她們對面,右邊再下去是米西的哥哥,柯察金的獨生子,六年級中學(xué)生彼嘉,一家人就是因為等他考試而留在城里沒有走;彼嘉旁邊是那個擔(dān)任補習(xí)教師的大學(xué)生;左邊再下去是斯拉夫派信徒,四十歲的老姑娘卡吉琳娜;她對面是米哈伊爾,或者叫米沙,他是米西的表哥。飯桌下首是米西本人,她旁邊放著一份沒有動用過的餐具。
“哦,這就好了。請坐,我們剛開始吃魚,”柯察金老頭費力地用假牙小心咀嚼著,說道,抬起看不出眼皮的充血眼睛望望聶赫留朵夫?!八辜?,”他嘴里塞滿食物,用眼睛示意那副沒有用過的餐具,轉(zhuǎn)身對那個神情莊重的餐廳胖侍仆說。
聶赫留朵夫同柯察金老頭雖然很熟,同他一起吃過多次飯,可是今天聶赫留朵夫不知怎的特別討厭他那張紅臉、他那被背心上掖著的餐巾襯托著的兩片吃得津津有味的貪婪嘴唇、他那粗大的脖子,尤其是他那吃得大腹便便的將軍式身軀。聶赫留朵夫不由得想起這個老頭的殘酷。他在任地區(qū)長官的時候,常常無緣無故把人鞭笞一頓,甚至把人絞死,其實他既有錢又有勢,根本沒有必要這樣來邀功請賞。
“馬上就來,老爺,”斯吉邦一面說,一面從擺滿銀餐具的酒櫥里拿出一個大湯勺,又向那個蓄絡(luò)腮胡子的漂亮侍仆點點頭。那個侍仆就把米西旁邊那副沒有用過的餐具擺擺正。那副餐具上原來蓋著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漿過的餐巾,餐巾上面繡著家徽。
聶赫留朵夫繞飯桌一周,同大家一一握手。他走過的時候,除了柯察金老頭和太太小姐們,一個個都站起來。聶赫留朵夫跟多數(shù)人雖然從沒交談過,但還是一一握手問好。這種應(yīng)酬他今天覺得特別嫌惡,特別無聊。他為自己的遲到表示了歉意,正想在米西和卡吉琳娜之間的空位上坐下,但柯察金老頭要他即使不喝酒,也先到那張擺著龍蝦、魚子醬、干酪和咸青魚的冷菜桌上去吃一點。聶赫留朵夫自己也沒到肚子那么餓,一吃干酪面包就放不下,竟狼吞虎咽地吃起來。
“哦,怎么樣,是非徹底顛倒了?”柯洛索夫借用反動報紙抨擊陪審制度的用語挖苦說?!鞍延凶锏呐谐蔁o罪,把無罪的判成有罪,是不是?”
“把是非徹底顛倒了……把是非徹底顛倒了……”老公爵笑著連聲,他無限信任這位自由派同志和朋友的博學(xué)多才。
聶赫留朵夫不顧是否失禮,沒有答理柯洛索夫,卻坐到一盤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湯旁邊,繼續(xù)吃著。
“您讓他先吃吧,”米西笑瞇瞇地說,用他這個代詞表示他們之間的親密關(guān)系。
這時柯洛索夫情緒激動,大聲講到那篇使他生氣的反對陪審制的文章。公爵的表侄米哈伊爾附和他的看法,介紹了那家報紙另一篇文章的內(nèi)容。
米西打扮得象平時一樣雅致,她衣著講究,但講究得并不刺眼。
“您一定累壞了,餓壞了,是不是?”她等聶赫留朵夫咽下食物,說。
“不,還好。那么您呢?去看過畫展嗎?”聶赫留朵夫問。
“不,我們改期了。我們在薩拉瑪托夫家打草地網(wǎng)球1。說實在的,密絲脫克魯克斯打得真漂亮?!?
--------
1原文是英語。
聶赫留朵夫到這里來是為了散散心。平時他在這座房子里總感到很愉快,不僅因為這種豪華的氣派使他覺得舒服,而且周圍那種親切奉承的氣氛使他高興。今天呢,說也奇怪,這座房子里的一切,從門房、寬闊的樓梯、鮮花、侍仆、桌上的擺設(shè)起,直到米西本人,什么都使他嫌惡。他覺得米西今天并不可愛,裝腔作勢,很不自然。他討厭柯洛索夫那種妄自尊大的自由派論調(diào),討厭柯察金老頭那種得意揚揚的好色的公牛般身材,討厭斯拉夫派信徒卡吉琳娜的滿口法國話,討厭家庭女教師和補習(xí)教師那種拘謹?shù)臉幼樱绕溆憛捗孜髡f到他時單用代詞他……聶赫留朵夫?qū)γ孜鞯膽B(tài)度常常搖擺不定:有時他仿佛瞇細眼睛或者在月光底下瞅她,看到了她身上的種種優(yōu)點,他覺得她又嬌嫩,又美麗,又聰明,又大方……有時他仿佛在燦爛的陽光下瞧她,這樣就不能不到她身上的種種缺點。今天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日子。今天他看見她臉上的每道皺紋,看見她頭發(fā)蓬亂,看見她的臂肘尖得難看,尤其是看見她大拇指上寬大的指甲,簡直同她父親的手指甲一模一樣。
“那玩意兒沒意思,”柯洛索夫談到網(wǎng)球,“我們小時候玩的棒球要有趣多了?!?
“不,您沒有嘗到那個樂趣。那種球好玩極了,”米西不同意他的話,但聶赫留朵夫覺得她說好玩極了幾個字有點裝腔作勢,怪不自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