凈霖以“手無縛雞之力”的模樣乖乖就范，劉承德急得胡子都浸了汗,他用帕上下擦拭,時不時扒開窗簾向后張望,生怕梧嬰攔不住那發(fā)了狂的妖怪。
抬轎的人腿做轱轆,跑得幾欲飛起,顯然不是凡人。他們左鉆右繞,在這重重街道上凈挑暗處溜，像耗子打洞似的駕輕就熟。
凈霖覺察他們繞來繞去皆是障眼法，目的地只有一個,便是這京都巍然屹立的宮室。
劉承德的轎子在僻靜的門洞前停了,他下轎時腿腳還微哆嗦，吁了幾口氣，方指揮著抬轎小妖們掀簾拿人。凈霖和千鈺皆睡著,小妖們蹬腿拉臂，將人皮擠得猙獰又滑稽。它們列成兩隊，把凈霖與千鈺橫架起來,細(xì)長的腿趿著沒占滿的鞋又是一陣疾行。
凈霖經(jīng)涼風(fēng)撲面，聞見了絲絲縷縷的清荷香。小妖們在宮門巷廊間埋頭苦奔，劉承德也被架著不敢歇息,這么一口氣到了地方，一眾妖怪的人皮都被汗泡皺了。
劉承德落地“撲通”一聲，他撲跪在階下,震得一旁盆栽花木都簌簌掉了些葉瓣。他穩(wěn)了穩(wěn)聲音,親切地喚“圣上,老臣不辱使命，將人給您帶回來了！”
殿里邊燈火陰暗，影影綽綽立著都是太監(jiān)，死人似的木在原地，既不出聲通傳，也不下階來迎，皆勾首垂袖，一動不動。
劉承德跪得心涼，他深知今夜耽擱了時辰，送晚了人，怕已惹得圣上不虞，便越發(fā)謹(jǐn)慎行，連汗都不敢擦。
約摸小半個時辰，聽得殿里終于傳出個細(xì)嗓“呈上來瞧瞧?！?
劉承德應(yīng)聲，轉(zhuǎn)身讓小妖們放下兩人。里邊的太監(jiān)木訥僵直地走出來，抬起兩人送進去。眼下正值酷熱，殿里卻掛著厚重的垂帷，太監(jiān)們魚貫而入，方才使人能隱約瞧見一點朦亮。
凈霖被擱在席上，與千鈺并肩而放。桌面寬敞，再睡兩個人也不成問題。旁邊布設(shè)香爐和符紙，朱砂沿著毯血似的連向更里邊?？罩袕浡贌謇砗蟮牡瓱熚?，被遮蓋在濃重的檀香下的還有一絲腥臭。
太監(jiān)們陸續(xù)退出去，殿中恢復(fù)詭秘。燭火如同被人掐著芯，總也燃不亮。有人趿著鞋，緩步到席邊，那散發(fā)腐朽氣味的身軀已然蒼老，滿是褶皺的手如同枯朽的葉。老皇帝用指節(jié)刮了刮千鈺的頰面，瞇著眼凝視一會兒，才哆嗦著移步，又將凈霖看了。
“年輕?！崩匣实勐曇裟笤诤碇校门潦昧耸脫醪蛔〉耐僖?，佝著腰感嘆，“水靈，一掐，都跟要滲出水似的。朕瞧著，比前幾回送上來的還好?！彼蝗嗽诘罾锢^續(xù)說，“這個，這個看著行?！?
凈霖合目面肅，老皇帝看著他唇間那點紅還心讒，商量似的說“您，您享用完之后，給朕留口胭脂。朕見這個難得，還沒嘗過?！?
里邊極敷衍地哼一聲。
老皇帝越看越心癢，說“這等容貌，平素怎也不見下邊人提?？桑山须薜鹊镁?！”
“他們慣會搪塞你?！崩镞呌腥苏f，“他們就愛這般搪塞你，你以為自個兒是天下之主，他們卻心里念著你老而無用?！?
老皇帝悻悻地坐下，說“朕自登基以來，勤懇至極，他們就是不滿意。這人啊，這人就是，就是貪得無厭！”他憤恨跺地，念著“貪”字胸口起伏。
“他們搪塞你?！崩镞吶诵σ宦暎澳憔蜌⒘怂麄?。誰管得了你？你已是天下之主！殺一個便順一個，只叫他們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下邊，什么江山社稷，不就穩(wěn)了嗎？”
“殺一個?！崩匣实蹥g顏，“殺一個順一個！骨頭賤，合該死！”
“好比那個姓左的?！崩镞吶朔诺吐曇?，“最可惡了?！?
“他便盼著朕死！”老皇帝站起身，困躁地踱步，“他見朕老了，他見朕”
“是啊?！崩镞吶死^續(xù)說，“他們心以為你老了?！?
“不！朕不老！”老皇帝提聲，“朕怎會老？朕不要老！朕該萬歲守江山！”他呼吸急促，突然連滾帶爬地膝行向里，嗚嗚咽咽地磕在地上，“您快享用，您再給朕一些能用之人，朕要將他們統(tǒng)統(tǒng)抓起來！什么左清晝，但凡阻礙朕為您挑選貢品的。但凡不許朕延年益壽的，朕都要殺！”
里邊嘲弄的笑聲大肆回蕩，那人憐憫地垂指，抬起了老皇帝的臉。
“你怕老?！?
老皇帝慌不迭地點頭。
“你要我繼續(xù)為你續(xù)命?！?
老皇帝顫抖應(yīng)聲。
“那便不要停下搜尋貢品，將這中渡所有貌美的男女皆送上來，讓下邊人殺盡阻攔。”那人手指抬高老皇帝的臉，說，“我都是為你好啊他們皆盼你老，我偏要你活得更久更年輕?！?
“您是為朕好?！崩匣实鄹卸鞔鞯碌靥殂魴M流，“您是那天居之神，您說什么，朕便做什么！”
“好狗?！蹦侨怂墒郑瑩嶂匣实鄣陌l(fā)，“好狗?！?
老皇帝感念恩德，竟搖首擺尾地“汪”了幾聲。
繼“病”與“放不下”之后，“老”也近在咫尺。三苦糾纏不清，絆在凈霖心頭。
凈霖與千鈺一同被拉入最深處的暗間，腥臭終于得見真容，皆是沉積的血臭。石臺被血澆成褐色，無數(shù)被拐離親眷的人由牙行篩選，一層層的遞進來，被篩下去的便入了山中之城，選中的便呈列在此。貌美的女人太多了，男兒便變得異常難求，仿佛只要隨著這里的主人的心意，天底下的男女皆可為畜為物。
這哪是神，這分明是只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