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們一走,劉青柏就把茶杯放下,對邢朗笑說:“如果不是你出事了,可能我還見不到你?!?
邢朗脫掉濕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,掂起茶壺給自己倒茶:“你知道?”
“老姜要治你,我當然知道?!?
邢朗向前彎著腰,左臂撐著膝蓋,右手捏著杯子,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:“不是你的主意嗎?”
劉青柏笑著搖搖頭:“如果是我的主意,你現(xiàn)在還會坐在這里跟我聊天嗎?”
邢朗抬起眼睛看著他,臉色陰沉又冷漠,道:“我來不是為了和你聊天,是想問你一個問題?!?
“你問?!?
“你是不是‘將軍’?”
劉青柏怔了一怔,忽然矮了幾寸身,想看一看窗外的夜幕,只看到厚重的窗簾,口吻有些感慨:“看來你還沒有弄明白。”
他扭頭直視邢朗,說:“‘將軍’不是一個人,而是很多人?!麄儭且粋€組織,‘將軍’就是他們的代號。”
“那你是組織中的一員嗎?”
劉青柏很平淡也很果決道:“不是?!?
邢朗沒說話,只勾起唇角,無聲的笑了笑。
劉青柏看懂了他笑容里的諷刺和不信任,全然未察覺似的,說:“正因為我不是‘他們’中的一員,所以‘他們’想除掉我,還有你?!?
邢朗緊緊捏著杯口,盛滿滾水的光滑的白瓷狠狠的灼燙他的指腹,燙的又疼又癢,他咬牙切齒的說:“那你怎么解釋徐暢和余海霆?”
劉青柏沒有著急回答,而是出神了半日,悵然的嘆了聲氣,道:“我就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天?!?
他的身體又矮了幾寸,雙臂無力的撐著膝蓋,低下頭凝視著地板,道:“徐暢的確是我的線人?!?
邢朗卻漸漸坐直了,看著他,等他繼續(xù)說下去。
劉青柏道:“一直以來,蕪津市的人口販賣組織很猖獗,每年的失蹤名單都被省廳密切關注,省廳讓我們清查,想盡一切辦法清查。我想的辦法就是打開一個缺口,投放魚餌,等著魚咬鉤。徐暢就是我放出去的魚餌,他很有信仰,黨性很強,我很看好他,就讓他背著污點的名打進敵人的內部?!?
劉青柏停下,又嘆了一口氣:“他沒有讓我失望,不到一年就摸到了那伙人的老巢,打探到他們即將有批‘貨’要出手。那是一個把他們人贓并獲的好機會,還能揪出他們的上線。我們制定好方案,在他們交易的現(xiàn)場里應外合,把這伙人一網打盡。”
他越說越艱難,說道關鍵處,漸漸的止了聲。
邢朗面無表情道:“但是你卻沒有按照原計劃出警,為什么?”
劉青柏雙手捂著臉,從手掌的縫隙間悠長的探出一口氣,道:“我接到一個電話。”
邢朗神色一緊:“誰的電話?你們都說了什么?”
聽著他像是審問疑犯般的口吻,劉青柏放下手,眼神深沉又茫然的盯著他看了片刻,自嘲般搖了搖頭,苦笑道:“我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?!?
“內容?!?
“……那個人告訴我,徐暢已經暴露了,我們的行動也已經暴露了。他威脅我,讓我拋棄徐暢,放棄行動?!?
邢朗冷笑:“威脅?如果你行的正坐得直,又有什么把柄讓人威脅?”
劉青柏又是一笑,慢慢的直起腰,看著邢朗說:“你還年輕,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,或許就會明白我的苦衷。一個政治從事者,總有一些不能放大的黑點。”
邢朗對他的官場心得沒有興趣,又問:“所以呢?你接受‘他’的威脅,放棄了徐暢,讓徐暢變成一顆棄子?”
“……是。”
邢朗立刻想起被埋在迷宮內部陰暗潮濕角落里的徐暢,以及徐暢臉上那一團黑霧。
“但是你不能,對徐新蕾見死不救!”
“我晚了一步,等我派人保護徐新蕾的時候,徐新蕾已經失蹤了。”
邢朗很疲憊很無力的看著他,臉上露出一抹凄惶的冷笑:“本來我并不恨你,但是剛才我在浴室看到你的女兒,忽然就非常恨你?!?
劉青柏猛地抬頭看他,金銅色的臉上似乎有一根筋在抽動,從他的額角一直牽扯到下顎。
室內的氣氛變得凝著且沉重。
書房門忽然被敲響,隨后被輕輕推開,浴室里的女孩兒披上了一件藕粉色針織衫,端著托盤走進來。
邢朗轉頭面朝著窗簾,劉青柏起身走向書桌。
女孩兒把一盤餃子放在邢朗面前,擺上了一碟醋,和一雙筷子。
邢朗回過頭,低聲道:“謝謝?!?
女孩兒就著半蹲著身子的姿勢仰頭朝他看,剛好對上他的眼睛,粉白色的臉上顏色陡然加深了,慌慌的垂下眸子,說:“唔,沒關系?!?
她沒有離開,而是退后兩步坐在書房正中的會客沙發(fā)上,單手撐著下顎,朝邢朗的側影看。
邢朗沒有動那盤餃子,而是盯著劉青柏翻箱倒柜的背影看,并不知道坐在一旁的女兒什么時候起身離開了書房。
翻找了幾分鐘后,劉青柏拿著一個優(yōu)盤回來,把優(yōu)盤遞給邢朗:“這是錄音?!?
“什么錄音?”
邢朗問著,伸手接住u盤。
劉青柏坐下,道:“那通電話的錄音。”
邢朗有一瞬間的吃驚,隨后那點意外就煙消云散了。
既然劉青柏能給他這段錄音,就說明錄音已經被他處理過,處理成能被他聽的版本。
劉青柏指了指他手中的u盤,道:“我查過那個號碼,查不到,只有這段錄音?!?
邢朗合手握住,沉默的看著他。
劉青柏道:“交給你了,能不能查到錄音背后的人,就看你的本事了?!?
“你不怕我把他揪出來,他反咬你一口?”
劉青柏笑道:“你看看我現(xiàn)在的處境,被他反咬一口也不算什么了。如果你真能查到最后,或許還能幫到我?!?
他頓了頓,又道:“其實你不應該跑,你跑了,反倒把罪名坐實了?!?
邢朗訕笑:“我很清楚自己幾斤幾兩,你已經被停職調查了,沒有人再護著我。如果我被姜副局帶走,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。再說了,我對審訊那一套太熟悉,如果我不認,他們就會把我困死在牢里?!?
劉青柏低頭沉吟片刻:“老姜這次繞過我,直接對你下手,這一招我沒料到……你怎么想?”
邢朗道:“只要揪出一個,剩下的就能連窩端,現(xiàn)在就怕那些人的動作太迅速,不給我反撲……”
一語未完,書房門再次被推開。
女孩兒捧著一套衣服走進來,目光一直停在邢朗的方向,卻沒有看他,走到茶桌邊才轉頭對劉青柏說:“爸,這是我哥的衣服,讓……”
說著,她目光一挑,看了邢朗一眼,觸了火般又慌忙收回,看著手中的衣服,道:“讓這個哥哥換上吧?!?
劉青柏很意外的模樣,看看女兒,又看看邢朗,然后指了指東面的一個小臥室:“邢朗,你去把濕衣服換下來?!?
邢朗沒有過多客套,接過衣服對女孩兒道謝,進了臥室。
女孩兒趕了一聲過去:“都是新的,我哥沒穿過。”
“謝謝?!?
劉青柏沒頭沒腦的指了指臥室方向:“這不是你剛給你哥買的嗎?”
女孩兒沒搭理他,又拿起邢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,小鳥似的飛了出去:“我?guī)退堰@件衣服烘干?!?
幾分鐘后,邢朗換了一身干凈衣服,從臥室出來,看到自己剛才搭在椅背上的濕衣服不見了,正要問問劉青柏,一抬眼看到劉青柏神情異常嚴肅的看著自己。
“你跟魏恒的事兒,我多少知道一點?!?
聽他說起魏恒,邢朗臉色沉了沉,道:“你想說什么?”
劉青柏向他身上那套衣服指了一下,道:“我們家這丫頭年紀還小,她如果跟你說了什么,你不要當真?!?
邢朗:“……你多慮了,我絕對不會多心?!?
出去不需要再翻墻,劉太太打著傘把他送到后門,臨行前又遞給他一把嶄新的傘。
邢朗撐著傘,走在院墻下,忽而停住,仰頭朝三樓書房的方向看去。
書房窗戶的窗簾被拉開了,劉青柏立在窗后,那張剛毅又端正,猶如石像般的臉正微微下視,凝望著他。
邢朗有瞬間的恍惚,他又一次想起了他初次踏入分院局的那一天,當時他站在辦公樓前向上看,看到的正是這張臉。
今昔比之往日,竟無半點差別。
回到車上,邢朗打開車里的燈光,把u盤插入車載電腦之前看了一眼馬克筆寫在u盤上的數字;160612。
16年6月12號。
邢朗關掉燈光,在黑暗中靜靜的等待這段塵封兩年之久的錄音響起。
一段短暫的噪音過后,劉青柏的聲音率先響起,隨后是一道經過變聲處理的男聲。
這段錄音被掐頭去尾,只保留了‘他’威脅劉青柏的過程。除此之外沒有絲毫信息。
邢朗明白了為什么劉青柏不追查這條線索,因為這條線索幾乎可以放棄,沒有半點利用價值。
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價值,他一次次的聽,一次次的放慢速度,一次次的增加音量,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道游離在兩人對話之外的音波。
這似乎是一首歌,邢朗把音量調到最大的程度才從歌詞的發(fā)音中辨認出是一首日文歌。讓他感到驚訝的是,他聽到這首日文歌時,竟覺得莫名熟悉。
這古怪的旋律,挽歌般的節(jié)奏,處處彰顯著這首歌的與眾不同。
邢朗關掉音響靜心想了一會兒,很快想起對于這首歌的熟悉感的源頭。
秦放!
當把這首歌和秦放相聯(lián)系在一起時,邢朗的思路驟然暢通,心臟隨之猛跳了兩下。
他想起來了,兩年前季寧安去世,秦放大受刺激,不知從哪兒找來這么一首送葬曲般的日文歌,日日夜夜的聽,日日夜夜的循環(huán),連帶他都不得不對這首歌印象深刻。
而存在于u盤里的這首歌略帶回音,且極有立體效果,很顯然是在某種公共場合播放。
邢朗并不認為會有誰和秦放一樣神經病,在公共場合播放一首送喪曲。
秦放在季寧安死后,唯一播放這首歌的公共場合就是他投資做大股東的一間日料餐廳。在季寧安去世的第七天,在餐廳里循環(huán)了整整一天。
而季寧安的頭七,正是16年6月12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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