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滿臉是淚,這陣子因為照顧他的病體,她已經(jīng)瘦得不成樣子。
終是輕嘆了一聲,謝敏朝蹲下身去,用衣袖擦拭她臉頰的淚痕。
吳氏渾身僵硬,只覺得他的衣袖,他的指腹都像是冰冷的蛇信,一點點地舔舐著她的臉頰,令人渾身的血液都要涼透。
“鶴月,若你不將我病重的消息送去金源給詹澤,也許便沒有今日這一出了?!?
他冷靜地陳述。
“不。”
吳氏搖頭,躲開他的觸碰,她抬眼望向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,“不,陛下,即便我不這么做,你還會有別的打算?!?
“你算計我,算計我們的兒子,你一定要他死,你從一開始就想好了!”隨著她的情緒逐漸失控,她的眼淚再一次簌簌而落,“謝敏朝!你好狠的心!”
謝敏朝靜默地看著她,由著她哭泣,半晌,他松開她,輕聲道:
“是你們母子,先殺了我的長子宜澄?!?
吳氏聞,猛地抬眼。
淚水的裹挾令她看不清此時他的神情,只能聽見他道,“宜澄有先天不足之癥,一向身體不好,詹澤趁我不在月童,給他下了猛藥,令他虛不受補(bǔ),氣血雙虧。”
“不可能!”
吳氏眼睫眨動,又是淚水垂落,她搖頭,“此事我怎么不知曉?!”
“鶴月,你將我們的兒子逼成什么別扭的樣子了?”
謝敏朝抬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,“你要他爭,他偏不肯輕易隨你的愿,面上忤逆你,實則他比你想象中的還要狠。”
他的語氣冷冷沉沉,那雙眼看向吳氏時,猶添幾分憐憫,“你看,如今,他連你也不顧了?!?
“他不顧我,才是我的好兒子?!?
吳氏迎上他的目光,眼底半點溫情也無,“謝敏朝,你以為詹澤就沒有后手?你別忘了,月童的守城軍有半數(shù)都已經(jīng)歸順了他!”
“陛下?!?
謝敏朝還未開口,殿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,是宦官劉洪,他便是劉松的干兒子,當(dāng)初做了陽春宮眼線的那名宦官。
謝敏朝嘔血病重的消息,也是他透出來的。
如今看來,吳氏以為劉洪是她埋在九璋殿的眼線,卻不知,他實則是謝敏朝反制她的棋子。
“南疆軍已至月童城外,此時已與守城軍開戰(zhàn)了!”
劉洪的急急地說。
“南疆軍?”
謝敏朝摸了摸下巴,轉(zhuǎn)而一笑,“太子妃不愧是周靖豐的學(xué)生,南疆野蠻之輩,她竟也真能搬來做救兵,繁青得妻如此,夫復(fù)何求。”
“太子的人呢?還沒動靜?”
他又抬眼,瞥向窗紙上映出的那道卑躬屈膝的影子。
“宋憲將軍和永寧侯世子領(lǐng)著秦家軍三萬人已經(jīng)過了梁西鎮(zhèn),崇英軍統(tǒng)領(lǐng)丹玉也率領(lǐng)崇英軍一萬人趕來,此時怕是已經(jīng)與城外的南疆軍匯合?!?
秦家軍。
永淮駐軍統(tǒng)領(lǐng)秦世延。
當(dāng)年德宗下令送星??ね踔x繁青入北魏為質(zhì)之后,秦世延觸怒德宗,因永寧侯徐天吉作保,他才保下一條性命,奉皇命至永淮看護(hù)九龍國柱。
秦世延其人,身居永淮駐軍統(tǒng)領(lǐng)一職,多年死守皇命不出永淮,他是出了名的死心眼,謹(jǐn)小慎微,無皇命出永淮是大罪,何況是出兵月童,即便永寧侯于秦世延有恩,這也不夠秦世延冒此大險,畢竟若是一步行差踏錯,他領(lǐng)兵到了月童,整個秦家軍都要跟著他一起獲罪砍頭。
秦世延絕沒有這樣的膽子。
“怎么會……”
吳氏心神俱亂,她的臉色煞白,不敢置信,“即便他謝繁青是太子,可他人沒到永淮,我兒詹澤那時也未透露要領(lǐng)兵回月童的消息,秦世延那樣的人,他怎么敢無詔出兵皇城?!”
“繁青到底比詹澤多算一步。”
謝敏朝此時毫不遮掩眼底的幾分贊賞,“鶴月,你可知秦世延當(dāng)初因何觸怒德宗?。俊?
“秦世延曾是宋憲的副將,若無宋憲,便無他秦世延。一個徐山嵐還不夠讓這秦世延冒險出兵,但失蹤多年又忽然出現(xiàn)的宋憲卻可以?!?
宋憲。
那位打了勝仗之后出逃失蹤的鐵血將軍。
吳氏的脊骨塌下去,眼淚仿佛已經(jīng)流干了,她垂著眼簾,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隱約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。
她聽見了遠(yuǎn)處隱約的廝殺聲。
這座皇宮里,正被血腥的味道包裹洗禮。
“我以為你偏愛詹澤多一些。”
她的聲音很輕,有些飄忽,“是我錯了……”
“我給過你們母子很多機(jī)會了,鶴月?!?
謝敏朝的指腹輕輕拂開她臉頰的淺發(fā),他的神情仿佛是溫柔的,“可你們誰也不珍惜?!?
他朝一旁的濯靈衛(wèi)統(tǒng)領(lǐng)伸出手,那神情嚴(yán)肅的青年當(dāng)即將一只小巧的木盒恭敬遞上。
木盒打開,里頭靜躺著兩顆烏黑的藥丸。
他捻出其中一顆來,伸手將吳氏攬進(jìn)懷里,又將那顆藥丸湊到她唇縫邊,冷靜地說,“鶴月,聽話,吃了吧?!?
吳氏渾身僵冷,即便他輕輕撫著她脖頸的手掌是溫?zé)岬?,她也覺得渾身冷得徹骨,她在淚眼朦朧間,在他的懷里仰望著他:“謝敏朝,你真的愛過我嗎?”
即便已經(jīng)人到中年,謝敏朝的輪廓仍是剛毅深邃的,眉眼也仍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意氣風(fēng)發(fā)。
他凝望著懷里的吳氏,似乎是想起了當(dāng)初娶她進(jìn)齊王府時的情形。
“鶴月,記得我曾同你說過什么嗎?”
他的語氣越發(fā)溫存動人,“你的存在,讓我覺得我有的時候也能如尋常百姓一般,平凡地去愛一個人。”
“我若不愛你,當(dāng)初又為何要娶你進(jìn)府?”
“可是你變了!”
她哭得聲嘶力竭。
“不?!?
謝敏朝任由她哭鬧,隨即平淡地用指腹替她擦去淚珠,“是你變了。”
“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,只是你忘了,我當(dāng)初讓你做決定要不要跟我時,是你說的,哪怕是我的妾,只要我愛你,你就能一直在我身邊。”
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,只是字句都顯得冷極了,“是你食了,你不甘為妾,不甘詹澤是庶子,你逼得他成了如今的樣子?!?
“鶴月,我知道,歸根結(jié)底其實在我,我能明白你的難過,你的不甘,因為我身在皇家,又逢亂世,我不得不握緊我能夠握住的權(quán)力與利益?!?
他輕輕地嘆息著,“可是鶴月,我不后悔?!?
“詹澤唯一像我的地方,便是他能為了我的位子舍下你,我也能為南黎而舍下你?!?
他語氣卻繾綣溫柔,卻字字如刃,絞得她血肉生疼。
此時,吳氏方才明悟,她當(dāng)初義無反顧要深愛追隨的這個男人,到底有多可怕。
情愛,遠(yuǎn)沒有南黎重要。
他會愛她,卻從來理智得殘忍,從不會耽于情愛。
他要的,是漢家天下,是完整的中原疆土。
“若他沒有為了得到這個位子而與北魏奸細(xì)有所勾結(jié),我或許還會有些不忍,不忍他如此年紀(jì),便要為繁青開刃?!?
謝敏朝定定地看著她,“鶴月,我謝氏天下如今只剩殘破半壁,詹澤不是不能爭,他完全可以,但你與詹澤卻只能瞧見眼前的幾分利益,從此處開始,你們便輸了。”
他輕柔的手指撫過她的下頜,指節(jié)驟然用力,逼得吳氏張開了嘴,任她如何哭叫嗚咽,他手上的動作卻并未有絲毫停頓。
烏黑的藥丸被他送入她口中,他隨后在她頸間一擊,她便不受控地吞咽下去。
殿內(nèi)晦暗,謝敏朝壓下眼眶里微泛的酸澀意味,閉了閉眼,將她抱入懷中。
“鶴月,輸了,是要付出代價的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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