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節(jié)次日午后,長安街道上還彌漫著花燈煙火的味道。院落中,墻頭樹枝堆積著薄薄一層白雪,幾樹梅花開得紅紅火火,新春的氣息驅(qū)散了冬日的嚴寒,讓人格外精神。趙行德府上迎來了一位稀客,韓國公世子李導專程來訪,他把新年的禮物放在桌上,坐下之后,低聲道:“元直,老弟瞞得我好苦?!?
趙行德臉色訝然,李導苦笑道:“府中派了家將去接汴梁的大姑母一家,誰料姑丈還是那個牛脾氣,執(zhí)意不肯離開,只拜托讓家父照顧一下他在關西的弟子?!崩顚ьD了一頓,見趙行德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心懷稍平,解釋道,“我姑丈姓晁,在宋朝官居翰林院太史局令。”他的臉色頗尷尬,仿佛不好意思承認還有這門親戚一樣。
“晁恩師。”趙行德方恍然大悟,想到恩師身處危城之中,對李府拜托,含義就顯得非同一般了。趙行德眼中有些濕潤。他不欲在外人面前作兒女態(tài),搖了搖頭,感慨道:“原來師娘是長安李氏的?!痹陉搜a之門下求學時,師娘李氏談舉止都帶著夏國的痕跡,趙行德就知道她出身在關中望族,卻沒想到是韓國公府。
“唉,姑丈一家離開關中,也有二十多年沒有回門了。”李導的眼神有些復雜,嘆道,“這番遼軍南侵宋國,不少有見識的仁人,都認為不可坐觀成敗。天下本是一家,關東的百姓遲早是我朝的子民??v看百年以后,現(xiàn)在關中百姓多流一滴血,傷的都是我華夏的元氣。哪怕宋室堅持不允,大軍東征也不可再拖延下去了。可是,護國府就是斤斤計較于眼前利益的得失,有些人見小利而忘命,干大事而惜身,真是豎子不足與謀!”
趙行德也跟著嘆了口氣,他才卸下校尉的身份,對護國府內(nèi)情形也算了解。校尉們對一統(tǒng)天下并沒有太大的熱衷,如果能以較小的軍士傷亡一統(tǒng)關東自然是好,如果預期傷亡較大,戰(zhàn)事綿延導致賦稅增加,軍士要長期離開家鄉(xiāng),照顧不到蔭戶和田園,護國府就會非常猶豫。數(shù)年前安西軍司以奇襲打敗和肢解了羅斯國,除了受封于羅斯故地的世襲公侯外,護國府將長期駐扎在羅斯故地的軍士數(shù)量削減到了最低的限度。一是大部分軍士想要早日返回家鄉(xiāng),二是護國府擔心長期出征在外,統(tǒng)兵將領對軍士的影響力會大大增強。所以對護國府而,最好是等到遼宋兩國戰(zhàn)得精疲力竭,甚至快要流干最后一滴血時,再介入戰(zhàn)事才是最好的。為減輕關中軍士的負擔,護國府還破例同意招募訓練團練火銃營。見趙行德神色也有些郁郁,李導問道:“元直來自關東,以為王制如何?”
“王制?”趙行德有些吃驚地重復道,“哪個王制?”
也難怪他有此一問,“王制”一詞,一條源流始出于《禮記》,述尊圣王而治天下之制度,開篇即道“王者之制祿爵,公侯伯子男,凡五等?!避髯诱搫t說“天下之大隆,是非之封界,分職名象之所起,王制是也?!倍硪粭l源流,則是西夷圣賢伯羅圖所著之述,時人常稱《執(zhí)念國》者,也被儒者譯為《王制》,講的也是圣王治國,公卿輔佐,將士效力,萬民樂從的制度。夏朝因為地處于天下之中,乃四方學說匯聚之國,學士府中,引述兩種“王制”的文章可謂汗牛充棟。
李導會意地一笑,慨然道:“王制之道大同小異,兩條源流可以參照,與先賢殊途同歸吧?!彼难凵裎⑽㈤W爍,繼續(xù)道,“也怨不得某些人目光短淺。所謂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于人。元直你知道,我朝公卿最好賽馬,要尋找一匹好馬,上述譜系最為重要,真正名馬的后代,那十九是不差的。某些人不過仗著一身勇力,得了軍士的擁戴,五服之內(nèi)都攀不上半個世襲公卿,卻能躋身五府執(zhí)掌國事。某個店鋪里伙計干活勤快,也得同伙的人心,就調(diào)他長安總柜當掌柜,決斷商行大事一樣。放在任何商行,都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,可偏偏還在我朝大行其道啊?!贝蟾攀巧儆腥绱撕〞车嘏険粑甯疲顚дf得有些興奮,激動得口不擇道,“讓護國府決斷國事,簡直就用屁股代替腦袋。做得好伙計的事情,便能管得好商行么?這也難怪他們斤斤計較,恨不得一個銅錢一個銅錢的數(shù)。哼哼......”
他冷笑了兩聲,見趙行德神色陰晴不定,心中微動,補充道,“元直勿要多心,你出自世代簪纓之族,自然與那些鼠目寸光之輩不同?!?
“這五府共治,護國府決斷國家大事。”趙行德沉聲道,“可是開國的祖制,其中必有深意吧。”
“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。開國的時候,誰得了勇士,誰就得天下,”李導得意地笑了笑,左手食指輕輕叩擊桌面,身子前傾,湊近了低聲道,“聽說元直擅用火器,總不會看不出來,兵強馬壯者為天子的世道,已經(jīng)時日無多了吧?!?
趙行德心頭一凜,吃驚地望著李導,他想起關中正在大興團練火銃營,腦中如一團亂麻,似乎意識到什么,但又不十分分明。他正想不起如何答話,忽然,院落外面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。趙行德臉色微變,站起身來,片刻后,便有軍士叩門,大聲秉道:“軍情緊急,請趙長史到軍府議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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