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州,灰蒙蒙的冰層封鎖了河面,漕運碼頭冷冷清清。要等隆冬過去,運河才會解凍。
汴水流,泗水流,流到瓜洲老渡頭。每年開漕的時候,楚州碼頭附近仿佛過年一樣,大放鞭炮,楚州的鄉(xiāng)紳和商賈會請來戲子歌姬,熱熱鬧鬧地大辦一場。平民百姓也慶幸熬過了青黃不接的冬天。數(shù)以萬計的漕丁、漕民,都指望在這一天領(lǐng)第一筆苦力錢糧,送到嗷嗷待哺的家中。自從隋代開鑿大運河以后,這里就是漕運要津,每年漕糧數(shù)百萬石,無數(shù)貨物由此通過,大大小小船只停泊在城邊的運河里,等待通過北辰堰,駛?cè)牖此I藤Z、船民則相約道城內(nèi)游玩作耍。滿城彌漫著魚蝦的腥香,絲竹歌笑之聲隨處可聞。人道是萬戶千燈夜市喧,東南漕運第一州。
橫海軍的防區(qū)北至海州,南至揚州,都是大宋最富庶的地方。京東路的戰(zhàn)事越來越激烈,韓世忠率三萬人馬北,留下了一萬余人分駐各州縣,擴軍備戰(zhàn)。此時三萬余橫海軍已集中駐扎在楚州,等待運河解凍,水6并進北援救京東路。橫海軍剛到楚州時,和楚州團練還起過幾場沖突,雙方各有死傷。后來韓世忠約束部屬不得騷擾市面,楚州士紳也不時置辦牛酒犒軍,雙方才算相安無事。
遼軍南侵之時,在學政6云孫的帶領(lǐng)下,楚州鹽丁和團練擴充到了五千余人。士紳百姓拼死抵抗之下,遼軍始終未能進入楚州城中。此地的民風彪悍,自古由來已久。昔時周世宗為攻克楚州,先攻下了揚州、泰州,割斷了楚州與南唐的聯(lián)系,然后以水6軍數(shù)萬猛攻楚州。太祖當時尚且是周朝大將,晝夜不解甲胄,親冒矢石都督部屬登城。而楚州守軍僅數(shù)千人,在城墻陷落后,沿街逐巷與周軍苦戰(zhàn),一直節(jié)節(jié)抵抗到州府衙門。而楚州守將張彥卿、兵馬都監(jiān)鄭昭業(yè)以下,全數(shù)戰(zhàn)死,守軍無一人生降周軍。此役周兵死傷極重,此后周軍為泄憤,屠城中余民,又放火焚城,楚州始歸周朝所有。
橫海軍大營中,刁斗森嚴,后營大帳中,燈火通明。親兵都是東海侯的心腹,此時個個面色古怪。傳聞朝廷大禮議,天下宋人將擇法自律后,韓將軍好似轉(zhuǎn)了性子,整天捧著一堆本,他看不懂,或是不耐煩看時,就讓李夫人講給他聽。&&此時,帳中突然傳來一陣爽快地大笑聲。
“悟了,我悟了!”韓世忠盤膝坐于案前,一手拿著《論語》,一手撫著胡須,活脫脫一個年畫關(guān)云長夜讀春秋的姿勢,頗令人忍俊不禁,他眉花眼笑地大聲道,“夫人,什么是王霸之道?什么又是孔孟之道?我算是悟透了!”
“你又悟了什么?”李紅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。
“王道就是,在我的地盤,膽敢不聽老韓招呼的家伙,我就伸個指頭碾死他。”韓世忠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凌空一捺,“霸道就是,就算他不在我的地盤,膽敢不聽老韓的招呼,我也要伸個指頭碾死他。這就是王霸之道!”
“胡說八道,”李紅玉怕了他了,輕笑道,“那夫君大人,什么是孔孟之道呢?”
“孔孟之道,嘿嘿,”韓世忠得意地笑道,“就是老子在碾死他之前,先給他講碾死他的道理,信不信就由他了,嗚呼哀哉?!彼选墩撜Z》放在桌案,拍了拍封皮,笑道,“這些‘子曰’,嘮嘮叨叨,還不如老韓兩三句話來得透徹?!薄白釉弧笔琼n世忠獨有對讀人的蔑稱,自從朝廷大禮議,他決意以“清流法”自律后,改以“萌兒”稱呼之,但此時興高采烈,語也盡復舊觀。
“夫君大人,果然有非常之才,”李紅玉點點頭,抿嘴笑道,“不過這些語,千萬別告訴別人,免得他們妒忌你喲。”她和韓世忠調(diào)笑慣了,秀眉微蹙,又道,“不過啊,夫君大人,你是朝廷將領(lǐng),行軍打仗才是正業(yè)。都說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你的脾性素來和生儒士不投,”李紅玉面露憂色,遲疑道,“你真的要和那些人一起守‘清流法’么?”
世忠肯定地點點頭。他是粗中有細的人,輕輕拍了拍她的手,低聲道:“別擔心,你是我的原配妻,若按‘清流法’說的,前貧賤而后富貴者,不去妻?!彼肿煨Φ溃斑@‘清流法’管得也寬,要原配五年不出,男人才能納妾。不管妾侍出身如何,總不能騎到原配的頭去。誥命夫人,我從‘清流法’,你該大放心才對?”
紅玉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,仍然擔心道,“我見外面那些人,說起‘清流法’都唉聲嘆氣的,你為什么偏偏要去守這個東西。我們,我們兩個......”她是娼激出身,和韓世忠一樣,根本和“清流”兩個字不沾邊。即便李紅玉已是縣君誥命夫人,也不免有些擔心。
“這也是沒辦法的事?!表n世忠嘆了口氣,“你當我想自己找別扭么?”他看了看帳外,小聲道,“‘宋禮法’和‘君子法’,夫人也都看過了,要我說,這他媽的,真不是人弄的玩意兒,比他娘的軍法還要嚴,不如大家做和尚算了。”他搖了搖頭。
“那又為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