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關(guān)東火器大興,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,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工徒、農(nóng)夫,只要有執(zhí)兵之力,稍加整訓(xùn)就能成軍。再有數(shù)千精銳的軍官,十數(shù)個老成之將,就能把他們幾十萬,成百萬地帶上戰(zhàn)場?;鹌鞔笈d的背后,是工坊,是輜重,是把這些工徒數(shù)十萬、成百萬的選練出來的本事,而不是騎術(shù)箭術(shù)。武夫決定天下歸屬的時代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這是大勢。陳重和他父親一樣,他只要點點頭,就可以從五府手中奪回大權(quán),可是他不但不肯點頭,還執(zhí)意維護五府的威權(quán)......只能說,這是他自己選的。我之所以贊同改弦易轍,并非背叛國家,亦非不忠于陳氏,而且是恰恰相反!”李蟾不自覺地加大了說話的聲量,仿佛在自己說服自己一樣。
“若陛下身故,太子必然不肯干休,到時候揮軍西向,關(guān)中可能生靈涂炭,不管哪邊得勝,都是一片廢墟??墒牵菹录次欢嗄暌詠?,未嘗有大過,體恤軍心民力,威望如日中天。倘若陛下仍然健在,哪怕是被拘禁起來,雍王若取而代之,也是廢長立幼,我朝以長子繼承法為根基,雍王只怕難以服眾。”
李導(dǎo)皺著眉頭,他猶豫了一瞬,又道:“再者,能做出手足相殘之事的人,心狠手辣,全無情分可。父親也不可不防他一手,萬不能讓他大權(quán)獨攬啊。”
朝堂以《護國誓約》為重,在民間,《長子繼承法》則要更加重要。
老百姓最重要的家業(yè),土地只能有長子繼承,不得分割,次子要么做買賣,做工徒,要么遠走他鄉(xiāng)領(lǐng)取一分新的授田。自從《長子繼承法》頒布之后,在民間就一直被人質(zhì)疑,很多人恨不得拼了命去廢除它,但是,更多的人拼了命去維持它。廢長立幼,在關(guān)東已并非不可逾越的原則,然而,在關(guān)西,百年激辯下來,哪怕最底層的蔭戶從心底里本能地反對此事。
身為韓國公長子,李導(dǎo)自然也對廢長立幼沒什么好感。
雍王能謀奪兄長的皇位,上行下效,其他開國勛貴的次子,豈不是也可以謀奪爵位,百姓家的次子可以繼承家業(yè),又或者雍王將大權(quán)獨攬之后,會不會因為己身不正,故意把“廢長立幼”推而廣之。對長子的顧慮,也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李蟾自是心知肚明,從前走漏風(fēng)聲,許多密謀之事,李蟾都只告知李導(dǎo)一個大概而已。大事將至,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了。
“就算大事底定,雍王在朝中的地位,大概同如今之柳毅、張善夫相類。重組柱國府、護國府之后,公侯們雖然沒有校尉那么多事,但制衡君權(quán),防范權(quán)臣這兩點,誰都不會含糊?!崩铙缚粗L子,眼神有些黯然,低聲道,“吾與陛下,雍王二人,托名君臣,實有朋友之義。若為私誼,擁雍王而害陛下之事,我是斷然不做的。如今之事,都是為了國家,你放心,于公于私,我在參與之初就與雍王、康王明,長安改弦易轍可以,斷不可害了陛下性命?!?
李蟾眼神和話語,都十分的篤定,然而,李導(dǎo)的神色卻愈疑惑。
“若雍王不取而代之,又能是誰?難道是陳康?”李導(dǎo)和陳氏兄弟都是舊識。想起陳康當年為了韓凝霜,不惜偷偷逃出敦煌,萬里迢迢趕往關(guān)東,又被軍情司押解回去的舊事,他不禁皺起眉頭,如此荒唐糊涂之人,怎可為君?況且陳康代替陳重,也還是廢長立幼。
李蟾微笑道:“康王自屬意陳康,不過,雍王和我心目中卻另有人選,名分可以服眾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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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陽,又是一年元夜時,河南河北的戰(zhàn)亂,絲毫沒有影響洛陽。
這里是亂世之中的一片凈土,今年洛陽燈市不但沒有蕭條,其熱鬧喧囂之處,較往年猶有過之。洛陽城墻內(nèi)外,一百二十行,三百余坊,東南西北四大市,一萬余店鋪,每一處都在大放花燈。尤其以洛水河畔的六坊最為熱鬧,大小街巷,無一處不是人頭涌涌,花燈處處,坐車燈、球燈、日月燈、詩牌絹燈、鏡燈、字燈、馬騎燈、鳳燈、水燈、琉璃燈、影燈、諸般巧作燈、平江玉珊燈、羅帛燈、沙戲燈、火鐵燈、像生魚燈、海鮮燈、人物滿堂紅燈......璀璨的花燈照耀下,洛陽城美輪美奐,仿佛仙境不似人間,游人如織穿梭于花燈之下,或猜燈謎,或買賣各種物事,涌涌人潮中,不乏忽而四處張望,忽而臉紅心跳的游士仕女。年年元夜,猜燈謎,拾香囊,聽曲對對子,都是男男女女耳鬢廝磨,甚至私定終身的機會。
熙熙攘攘的人海里,洛陽府書吏陳憲手里緊攥著一個錦囊,臉色忽明忽暗,心情忽上忽下,腳下仿佛踩著棉花一樣,兩旁的花燈全然不看,女子的青眼全然不理,就這么隨著人流往前走著,甚至忘了看路讓人。對他這種神情,旁人也見怪不怪,甚至為了給他讓路,人流分開向兩邊,給他空出一條若有若無的路來。每年元夜,像這種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女在洛陽不知有多少.不管是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后,還是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(fēng)。誰都是這么過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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