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和著融雪從茅草棚上不斷滴落。這家茶棚的主人百無聊賴,叼著根竹簽,坐在桌邊,望著連珠般從棚頂邊沿不斷墜落的水滴出神。
“主人家,來碗茶?!币粋€低沉的聲音將茶棚主人拽回現(xiàn)實。他先是一呆,而后抖擻精神,換上笑容,朝說話那人看去。
只見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漢子邊撣著流入里衣的雨水,邊走入茶棚。這漢子中等身材,斜站著,看不清臉面,但蓑衣下明顯帶著刀,一看便是江湖中人。這類人茶棚主人見得多,毫不怠慢,連聲請那漢坐下。
“不知客官喜好哪口?俺這里既有省內(nèi)的薄片、真香、蒙頂石花,也有外省的龍井、虎丘……”
“嗯,胡亂上些便可?!币膊恢菨h子不懂茶中門道,還是壓根不信這一小小茶棚能有這許多茶品。
說話時,茶棚主人偷眼瞄了那漢子兩眼,只覺面黑深沉,不似好之人,便也不敢多問。隨意上了碗劣茶,兩碟小食,觀那漢子反應(yīng)。
那漢子似乎意不在茶,只將一雙眼緊緊盯著棚外雨幕。
棚內(nèi)無他人,那茶棚主人又是個不耐寂寞的,覺著氣氛凝固,不太舒服,就笑著試探問道:“聽客官口音,不似本地人,是否來此訪友?小人別的不熟,這道路市集卻是熟門熟路。”
那漢子沉默一會兒,乃道:“我一路行來,皆蕭條凋敝。早聞忠路富庶,卻有些名不副實?!?
這一句說到茶棚主人痛點上,他長嘆一聲,面有無奈之色,就在那漢子對面桌邊坐下道:“客官來的路上,可曾聽說‘趙營’?”
那漢子喝了口茶,道:“有所耳聞?!?
“客官有所不知。這伙名叫‘趙營’的流寇也不知哪里來的,端的是窮兇極惡。聽說從省北一直打到夔西,官軍無有能當(dāng)者。早前善戰(zhàn)如梁山涂公、達(dá)州張大人都陷在他手,大竹、新寧、達(dá)州三地先后淪喪,趾高氣揚(yáng)的云陽前鋒營也只能夾著尾巴做人,死守不出。更聞其不日將打到夔東,忠路少不得也會被波及。這不,本地做生意的外鄉(xiāng)人大多逃散他處,本地人無論日夜均閉戶不出,是以顯得凋零。”
那漢子聽了,半晌沒做聲,見對方有些尷尬,才道:“如此看來,主人家倒是個膽兒肥的。”
“卻又如何?”茶棚主人愁容滿面,“小人這小小茶棚開了有好些年,就是去歲獻(xiàn)賊等入寇,也沒見左近這般恐慌,每日來此吃茶歇腳的鄉(xiāng)民、旅客保底也有十幾人,客官你卻是這一連七八日來頭一個客人。再這般下去,至多不過五日,小人也得卷鋪蓋回家去了?!?
兩人有一句沒一句交談著,棚外忽地馬蹄聲隆隆。他倆不約而同向外看去,見七八騎冒雨馳來。那數(shù)騎十分跋扈,一直駕馬幾乎要撞入棚中,俟極近位置才勒緊轡頭,減緩馬速,也因如此,凌亂的馬蹄激起外頭的好些泥雪污水,都潑濺到了那漢子和茶棚主人的身上。
那漢子頓有不忿,茶棚主人見過世面,曉得此中厲害,不等他發(fā)怒,點頭哈腰走上去迎道:“官家今日怎么得空來小人棚中?!泵髅嫔险泻魜砣?,暗地里提醒那漢子對方身份尊貴,不可亂來。
果然,那漢子一經(jīng)提醒,勉強(qiáng)按下了怒意,裝作喝茶。
眾騎分開,當(dāng)中一騎士下馬進(jìn)棚,大喇喇就在那漢子旁桌坐下。他本綁著頭巾,現(xiàn)在解開,披頭散發(fā),將濕透的頭發(fā)甩了一甩,那水漬又飛到了那漢子桌上。
那漢子忍氣吞聲,將頭別過去。那騎士看了他一眼,轉(zhuǎn)對茶棚主人道:“你這廝,十幾日前就說歇業(yè)回家,怎么還在?就如個狗皮膏藥,死死貼在我這兒不放?!?
茶棚主人聽出他在說笑,也賠笑道:“官家重了,小人這不就是好讓官家有個歇腳的地方嗎?再說了,這鄰近州縣,哪還有比忠路還安全的?小人在這里,自是高枕無憂?!?
那騎士又甩了甩頭發(fā),傲然道:“你這老狗,盡會扯白。罷了,沏茶來與我喝。”說著,又看看一直悶聲不響地那漢子,補(bǔ)充一句,“這時節(jié),倒還有些哈膿包來你這里打尖?!?
他見那漢子帶刀,便想搞點事情,不過對方任憑他如何挑釁,只作不聞,一來二去自感到無趣,就不再理會。接了茶,一飲而盡,旋即皺眉:“什么味兒,老狗怕我吃么荷兒,故不將好貨招待出來?”所謂“吃么荷兒”是當(dāng)?shù)赝琳Z,意為“吃白食”。
他微微慍怒,棚外等候的數(shù)騎竟是一時間齊齊拔出腰間佩刀。
來的數(shù)人,只有那騎士一人入棚坐下,其他人無他命令,居然就在外邊淋雨,亦不見半點不滿。而今反應(yīng),更如訓(xùn)練多時一般。那漢子暗暗稱奇,心料眼前這人定有大來頭。
茶棚主人當(dāng)時就哭喪了臉:“官家說哪里話,小人怎敢給官家吃劣茶。這棚子都快開不下去了,那些好茶藏著掖著還不是便宜了蟲鼠?!?
那騎士哈哈一笑道:“與你說笑,不必當(dāng)真。今日打獵,又好大收獲。路過你這,想念茶香,就來嘗嘗。不錯,滋味還是正宗?!闭f著起身,從懷里摸出一個錦囊,扔在桌上,“這些賞你?;觳幌氯チ丝蓙碚椅?,我在寨里幫你覓個攤位。”
那茶棚主人連聲諾諾,再抬頭時,那騎士早已上馬,連同那數(shù)騎風(fēng)馳電掣消失在雨幕里。
“這人是誰?”茶棚主人拎其錦囊,掂量了下內(nèi)中價值,臉上浮現(xiàn)出滿足的微笑,耳畔卻傳來那漢子低沉的聲音。
他趕忙把錦囊塞到懷里,解釋道:“他即是本地宣慰使大人?!?
“覃奇勛的兒子?他便是覃進(jìn)孝?”
“正是?!?
“原來如此?!蹦菨h子暗自點頭。覃奇勛的名字他早有耳聞,但其人現(xiàn)已年老,將事務(wù)都交給長子覃進(jìn)孝處理,是以對于覃奇勛、覃進(jìn)孝他都略知一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