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總要種地的?!崩险哒f道:“粟米、小麥、胡瓜、蒲桃,年年忙活。我的家就在這里,誰來了都要種地的人。哪怕一年比一年種得少,也總要種地的……”
“總要種地的”這句話,在邵勛腦海中反復(fù)盤旋。
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。
短短一句話,既悲涼絕望,又似乎充滿著不屈不撓的旺盛生機。
這個天下,這個民族,或許就是在這句“總要種地的”堅韌話語之下,才能克服重重磨難,一次次浴火重生吧。
可惜有人不珍惜,亂世又將大至,胡人、流民、亂軍屠刀之下,又會變成一副什么模樣?
但——確實,總要種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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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將晚,宅園之內(nèi),糜晃帶著人清點草料。
農(nóng)莊本有不少莊客部曲,潘家失勢后,一部分逃亡,一部分在過去兩年的戰(zhàn)爭中戰(zhàn)死,剩下的不過寥寥三四十家罷了,如今都在莊園所屬的田地內(nèi)耕作。
糜晃管不了這些莊客,因為王妃已經(jīng)遣親信管理了,他能管的只有這一幢兵——如今還剩四百七十余。
老的老,小的小,不好搞啊。
糜晃知道自己不具備這方面的才能,無奈司空囊中更乏人才,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了。月余下來,心力交瘁,干脆不怎么管了,讓各隊隊主自己看著辦。
他只在考核的時候才出現(xiàn)。
潘園內(nèi)養(yǎng)了一批牲畜,馬上就要過冬了,需得準(zhǔn)備草料,這是王妃吩咐下來的,屬于必須完成的任務(wù),于是他離開了清談會場,乘坐牛車過來督促、清點。
但只清點了一半,他就沒甚興趣了,一邊隨意看著,一邊與客人閑聊。
“人不服石,庶事不佳。”糜晃打了個哈欠,擠掉了兩滴眼淚,道:“只一會就乏了?!?
“誰讓你走得這么早?”客人裴盾笑道:“曹尚書難得拿出珍藏,分予眾人。服完藥散之后,還有美婢歌舞助興,嘖嘖,結(jié)果你竟然跑了?!?
“軍務(wù)在身啊……”糜晃嘆了口氣:“再者,我擔(dān)心服完藥后放浪形骸,那就不美了?!?
裴盾哈哈大笑,道:“君真乃實誠人?!?
糜晃赧顏一笑。
服藥就算了,如果再在人家府上放浪形骸,還真有點不好意思,雖然很多人都這么做,曹尚書也不會介意。
有時候他也很迷茫。
士大夫們放浪形骸,空談玄學(xué),為了聚會,經(jīng)常不理軍務(wù)、政事,甩手給下面人做。至于民生疾苦、百姓死活,那更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(nèi)……
這樣下去,國家真的會好嗎?
他有點不敢想這些事情,下意識在逃避。而且,周圍人都這樣,他能怎么辦?糜家不是什么大門第,你若不合群,就無法融入別人的圈子,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。
這世道,唉。
“可曾見得王妃?”糜晃突然問道。
裴盾點了點頭,道:“在京中見了,捎了一封家書,還被罵了一通?!?
糜晃無語。
他知道裴盾雖然是兄長,但有點怕這個妹妹,可能不僅僅因為妹妹是東海王妃,還有別的因素——王妃其實是很厲害的一個人。
裴盾另有一妹,嫁給了濟(jì)陰卞壸(kun)。
卞氏是標(biāo)標(biāo)準(zhǔn)準(zhǔn)的豪門大族,壸父卞粹現(xiàn)為中書令,爵封成陽縣公,兄弟六人“并登宰府”,人稱“卞氏六龍”。
卞壸的母親又是曾擔(dān)任宰相的中書令張華之女,這家世簡直了,難怪與聞喜裴氏聯(lián)姻。
壸少有賢名,曾被齊王司馬冏征辟,但拒絕了,如今還在京師閑逛,參加各種聚會,等待時機。
糜晃是真的有點羨慕。
士族子弟,根本不急著當(dāng)官,因為他們的機會太多了,可以拒絕一個又一個,直到自己愿意為止。
有時候當(dāng)官當(dāng)?shù)貌豁樞模蛘哂X得公務(wù)過于繁忙,影響到自己參加聚會,干脆棄官不干了?;厝バ菹⒁魂嚭?,換個地方當(dāng)官,輕輕松松,好像那些官位本來就是為他們預(yù)留的一樣。
東海糜氏只能算是寒素門第,卻不能像士族那么任性了,機會要少很多。
他的同僚劉洽,更是沒有門第,輕易不敢離開司空府,因為別人未必會接納他。換成士族,完全可以今天在齊王府中當(dāng)官,過陣子去長沙王那里做幕僚,沒有太多阻力,轉(zhuǎn)換自如。
齊王、長沙王等貴胄不但不能生氣,還得著意拉攏,因為他們需要依靠士族的力量來穩(wěn)固權(quán)勢。
這就是現(xiàn)實,慘淡的現(xiàn)實。
好在糜晃心態(tài)不錯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吧。東海王無人可用,給了他這個機會,自然要鞠躬盡瘁,死而后已。
干活了!
他打起精神,繼續(xù)監(jiān)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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