奚鴻軒哆嗦著嘔吐，臉色白得駭人。后邊的韓靳見勢不好,趕忙涉水來阻。蕭馳野松開手,看著奚鴻軒被抬上轎子。雨還在下，大小官員哭聲一片,追著李建恒的轎子，蜂擁向?qū)m門。

潘祥杰的鞋都跑掉了,老頭提著袍子,氣喘吁吁,還不忘哭喊著“皇上”。周圍的人都大同小異,唯獨海良宜端莊不改，跟著轎子一路跑回宮。

早就候著的太醫(yī)們慌忙來迎,兵荒馬亂地繼續(xù)往宮內(nèi)跑。慕如素服來接，一見到渾身是血的李建恒，眼淚就往下掉。

太后由花香漪攙扶出來,對韓丞語氣不善地說：“你急便罷了,怎么叫一群老大人也跟著跑？都是上了年紀(jì)的人,又淋著雨,若是有個三長兩短，豈不是雪上加霜！”

錦衣衛(wèi)嘩啦啦地跪下,韓丞說：“微臣罪該萬死?！?

“趕緊讓人備湯發(fā)衣,”太后對大臣們說，“哀家見諸位的赤誠忠心，很是感動。如今皇上已經(jīng)回宮，急也不能急在這一時。天這樣地冷,大伙兒都去旁殿里避避風(fēng)，喝口熱湯，不要在這個關(guān)頭病著了?！?

群臣叩首謝恩。

太后又道：“元輔與內(nèi)閣及各部大人進(jìn)來說話。”

***

岑愈不在，他留在了東龍大街，跟著蕭馳野一起疏通官道。余小再品階低，也跟在后邊，替岑愈抱蓑衣。

蕭馳野滿頭滿臉都是水，料峭寒風(fēng)吹得周圍的人都發(fā)顫，他卻毫不受影響。適才挖人，那將近一百斤的重物是他獨個兒抬起來的，這會兒用帕子纏著虎口，臉色很不好看。

“低洼處住的都是貧苦人家，有個破木搭建的屋子住不容易，如今聽著要拆，十有□□都不同意。”岑愈赤腳泡著水，把濕透的官袍掀起來塞在腰間，說，“今日只淹了東龍大街，那是因為東龍大街緊靠著開靈河，這雨要是不停，總督，明個兒別的街也得漲水?！?

“朝廷要是愿意給拆屋子的貧苦人家挨個補(bǔ)貼五兩銀子，他們都是情愿的。”澹臺虎半身泥，說，“就是為了有個地方住，只要肯補(bǔ)貼銀子，那就不是事兒。卑職倒覺得，阻礙疏通的是些大宅子。那宅子個個都違規(guī)擴(kuò)建，為爭搶幾寸地方，私底下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也不少。如今讓他們拆，憑著五兩銀子，誰愿意把好端端的宅子給捅穿？敲門人家都不應(yīng)！”

“補(bǔ)貼怕是談不攏，”岑愈久經(jīng)官場，對里邊的門道清楚得很，說，“戶部肯拿銀子出來賑濟(jì)災(zāi)民，那已經(jīng)是看著海元輔的面子，這筆錢到時候還要另算，再各家補(bǔ)貼五兩銀子，他們是決計不會同意的?！?

“大人，別怪我大老粗講話不好聽，都到了這個關(guān)頭，怎么還惦記著銀子呢！”澹臺虎胸口起伏，“這水一漲起來，等死了人，搞不好要發(fā)疫病的！那會兒就是留著銀子也沒用了！”

“虎兄弟不要急，”余小再抬手安撫大家，說，“你是不清楚這個賬，戶部也有戶部的難處，他們倒也不是真的吝惜這筆錢，臨近都察，把這事兒辦漂亮了，他們心里也踏實，面上也光鮮，何樂而不為？但為什么不肯辦呢，就是因為囊中羞澀嘛！這筆錢現(xiàn)在拿出來應(yīng)了急，再過段日子又是各地春耕農(nóng)時，去年受災(zāi)的地方顆粒無收，地方報上來，戶部要參酌著給地方撥銀子，讓受災(zāi)的地方府衙或是布政使拿錢去臨省豐收的地方買種子，這是幾十萬人吃飯的大問題，所以你看現(xiàn)在國庫里的錢，他們哪敢輕易動？再者既然是違章擴(kuò)建，吞占官溝的事情真的追究起來，是該論罪的，朝廷還沒罰他們，怎么能反而給他們掏銀子？這事情要是不捋清楚，后邊我們都察院是該彈劾他們戶部的，所以大家都難啊?！?

余小再有讓人平靜的能力，他那微帶著口音的話一出來，再大的事兒也能等等。他說的都是實話，不是為著偏袒誰，而是問題就是這么個問題。

地方春耕農(nóng)植直接關(guān)系到今年大周的所有動向，兩大邊陲重地的軍糧都依賴著厥西十三城以及河州一線的糧食收成，所以誰都不敢馬虎，這是天下第一要務(wù)。

怎么辦？

強(qiáng)拆必定會引起民憤，禁軍現(xiàn)如今有一半人都是闃都軍戶，家住東龍大街的不多，但也不少。海良宜把這件事交給禁軍，其實是交給蕭馳野，因為這事一旦交給了八大營，就沒有折中的考慮，韓靳會直接叫人推平，但因此埋下的隱患卻無法忽視。

這就是要蕭馳野想辦法。

蕭馳野纏緊虎口，正要開口，卻見雨里走來個人。

沈澤川沖他們拱手，說：“我猜諸君在此，官溝如今進(jìn)度如何？”

“難辦，”岑愈長嘆，“不好拆。”

“戶部的難處歸根到底就是摸不清后邊春耕的費用額度，”沈澤川面上平靜，面頰卻浮著些紅色，他看著雨，說，“這賬實際上可以估算，不才看過錦衣衛(wèi)記檔，對此頗有心得?？偠饺羰遣幌訔墸犖乙?？”

蕭馳野盯著他，說：“鎮(zhèn)撫請講。”

沈澤川想了想，說：“去年新帝登基，各地大赦，厥西因此免了三成稅銀。他們?nèi)ツ晔莻€豐收年，除了槐州、中博敦州上報了災(zāi)情，別的都沒有問題?？偠剑刂萁衲昙Z食吃緊，府衙肯定要去倉廩盛滿的茨州買糧。年初大雪，中博大雪壓屋，世子不是把今年離北鐵騎的軍餉劃出了四萬兩給茨州周轉(zhuǎn)賑濟(jì)嗎？這個情現(xiàn)在可以讓茨州還了，你請世子給茨州州府周桂書信一封，讓他今年給敦州賣的糧食按照四萬兩折下來，這樣，戶部今年就能在茨州撥款上省下錢，正好用于現(xiàn)在的拆屋補(bǔ)貼?！?

余小再思忖著，說：“但吞占官溝的事情，追究起來，也是罪，戶部不能辦吧？”

“按照律法，吞占官溝的事情確實要罰，可特別的時候，總要特殊對待，不能陳陳相因，還拿死板的那套往里帶?！鄙驖纱ㄎ⑽⑼ｎD，“朝廷見不得災(zāi)民，這錢補(bǔ)出去就是恩情，是皇恩浩蕩的事情。此事由岑大人去談最合適不過，戶部也并非鐵石心腸，只要沒錯，賬也清楚，錢能足夠，他們必定會馬上著手辦理?！?

都察在即，考察關(guān)系到各部人員升遷，大家都愿意拿個“優(yōu)異”，只要說得過去，辦是肯定愿意辦的。

“再談茨州，”沈澤川看向蕭馳野，“中博今年要興建舊城，雖然還不知道會派遣哪位大人去，但到時候請動人手也是筆花銷?？偠揭驗榇耸抡戳舜闹莸那?，待到興建舊城時大可把那人力花銷算到今日被拆的人家身上，由他們各家分撥人手，去茨州勞力，由禁軍押送，個把月的時間就夠了，也算是吞占官溝的責(zé)罰。這五兩銀子不拖不欠，發(fā)的人放心，拿的人也安心?！?

不僅如此，茨州經(jīng)此一事也從欠著離北的情變成了雙方互幫互助的關(guān)系，周桂只要不是傻子，就該明白這是個交朋友的機(jī)會。

沈澤川話音一落，余小再就抖開蓑衣給岑愈披上。

岑愈馬上就要去辦，邁步前重重拍了拍沈澤川的肩膀，說：“鎮(zhèn)撫大人，此刻時間緊迫，我話不多說，待這一場結(jié)束后，我岑尋益在寒舍備些菲酌，恭候光臨！”

他戴上斗笠，帶著余小再就走。

“宮里還好？”蕭馳野握了沈澤川的手腕。

澹臺虎欲又止，還是沒吭氣。

沈澤川反手從他腰間鉤了腰牌，看了片刻，說：“太后召集各部大臣準(zhǔn)備算賬，你不在其中正好。官溝要趕緊排，適才有些場面話，但你要明白，這幾日要是還疏不通，就要責(zé)問你了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