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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

且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,氣方漸平.三五日后,疼痛雖愈,傷痕未平,只裝病在家,愧見親友.

展眼已到十月,因有各鋪面伙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,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.內有一個張德輝,年過六十,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,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,今歲也要回家,明春方來.因說起"今年紙札香料短少,明年必是貴的.明年先打發(fā)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,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.除去關稅花銷,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。”薛蟠聽了,心中忖度:“我如今挨了打,正難見人,想著要躲個一年半載,又沒處去躲.天天裝病,也不是事.況且我長了這么大,文又不文,武又不武,雖說做買賣,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,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,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,和張德輝逛一年來.賺錢也罷,不賺錢也罷,且躲躲羞去.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?!毙膬戎饕庖讯?,至酒席散后,便和張德輝說知,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.

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.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,但又恐他在外生事,花了本錢倒是末事,因此不命他去.只說"好歹你守著我,我還能放心些.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,也不等著這幾百銀子來用.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,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?!毖粗饕庖讯?,那里肯依.只說:“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,這個也不知,那個也不學.如今我發(fā)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,如今要成人立事,學習著做買賣,又不準我了,叫我怎么樣呢?我又不是個丫頭,把我關在家里,何日是個了日?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,咱們和他世交,我同他去,怎么得有舛錯?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,他自然說我勸我.就是東西貴賤行情,他是知道的,自然色色問他,何等順利,倒不叫我去.過兩日我不告訴家里,私自打點了一走,明年發(fā)了財回家,那時才知道我呢?!闭f畢,賭氣睡覺去了.

薛姨媽聽他寥绱慫*,因和寶釵商議.寶釵笑道:“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,正是好的了.只是他在家時說著好聽,到了外頭舊病復犯,越發(fā)難拘束他了.但也愁不得許多.他若是真改了,是他一生的福.若不改,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.一半盡人力,一半聽天命罷了.這么大人了,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,出不得門,干不得事,今年關在家里,明年還是這個樣兒.他既說的名正順,媽就打諒著丟了八百一千銀子,竟交與他拭一拭.橫豎有伙計們幫著,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.二則他出去了,左右沒有助興的人,又沒了倚仗的人,到了外頭,誰還怕誰,有了的吃,沒了的餓著,舉眼無靠,他見這樣,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?!毖σ虌屄犃?,思忖半晌說道:“倒是你說的是.花兩個錢,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?!鄙套h已定,一宿無話.至次日,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,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,自己在后廊下,隔著窗子,向里千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.張德輝滿口應承,吃過飯告辭,又回說:“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,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,雇下騾子,十四一早就長行了?!毖聪仓槐M,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.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并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,派下薛蟠之侞父老蒼頭一名,當年諳事舊仆二名,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,主仆一共六人,雇了三輛大車,單拉行李使物,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.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(yǎng)的鐵青大走騾,外備一匹坐馬.諸事完畢,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,自不必備說.至十三日,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,然后過來辭了賈宅諸人.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,也不必細述.至十四日一早,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,母女兩個四只淚眼看他去了,方回來.

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,并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,今跟了薛蟠一去,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.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,將一應陳設玩器并簾幔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,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進來睡覺.又命香菱將他屋里也收拾嚴緊,"將門鎖了,晚間和我去睡。”寶釵道:“媽既有這些人作伴,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.我們園里又空,夜長了,我每夜作活,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?!毖σ虌屄犃?,笑道:“正是我忘了,原該叫他同你去才是.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,文杏又小,道三不著兩,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,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?!睂氣O道:“買的不知底里,倘或走了眼,花了錢小事,沒的淘氣.倒是慢慢的打聽著,有知道來歷的,買個還罷了。”一面鄧*,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,命一個老嬤嬤并臻兒送至蘅蕪苑去,然后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.

香菱道:“我原要和奶奶說的,大爺去了,我和姑娘作伴兒去.又恐怕奶奶多心,說我貪著園里來頑,誰知你竟說了。”寶釵笑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,只是沒個空兒.就每日來一趟,慌慌張張的,也沒趣兒.所以趁著機會,越性住上一年,我也多個作伴的,你也遂了心。”香菱笑道:“好姑娘,你趁著這個工夫,教給我作詩罷."寶釵笑道:“我說你`得隴望蜀'呢.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,先出園東角門,從老太太起,各處各人你都瞧瞧,問候一聲兒,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.若有提起因由,你只帶口說我?guī)Я四氵M來作伴兒就完了.回來進了園,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?!?

香菱應著才要走時,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.香菱忙問了好,平兒只得陪笑相問.寶釵因向平兒笑道:“我今兒帶了他來作伴兒,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兒?!逼絻盒Φ溃骸肮媚镎f的是那里話?我竟沒話答了?!睂氣O道:“這才是正理.店房也有個主人,廟里也有個住持,雖不是大事,到底告訴一聲,便是園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,也好關門候戶的了.你回去告訴一聲罷,我不打發(fā)人去了?!逼絻捍饝?,因又向香菱笑道:“你既來了,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?"寶釵笑道:“我正叫他去呢?!逼絻旱溃骸澳闱也槐赝覀兗胰?,二爺病了在家里呢?!毕懔獯饝チ?,先從賈母處來,不在話下.

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,便拉寶釵忙說道:“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?"寶釵道:“我沒聽見新聞.因連日打發(fā)我哥哥出門,所以你們這里的事,一概也不知道,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。”平兒笑道:“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,難道姑娘就沒聽見?"寶釵道:“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,也信不真.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,不想你來了.又是為了什么打他?"平兒咬牙罵道:“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村,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!認了不到十年,生了多少事出來!今年春天,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,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,立刻叫人各處搜求.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,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,窮的連飯也沒的吃,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,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.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,見了這個人,說之再三,把二爺請到他家里坐著,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.據二爺說,原是不能再有的,全是湘妃,棕竹,麋鹿,玉竹的,皆是古人寫畫真跡,因來告訴了老爺.老爺便叫買他的,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.偏那石呆子說:`我餓死凍死,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!'老爺沒法子,天天罵二爺沒能為.已經許了他五百兩,先兌銀子后拿扇子.他只是不賣,只說:`要扇子,先要我的命!'姑娘想想,這有什么法子?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,便設了個法子,訛他拖欠了官銀,拿他到衙門里去,說所欠官銀,變賣家產賠補,把這扇子抄了來,作了官價送了來.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.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:`人家怎么弄了來?'二爺只說了一句:`為這點子小事,弄得人坑家敗業(yè),也不算什么能為!'老爺聽了就生了氣,說二爺拿話堵老爺,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.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,我也記不清,所以都湊在一處,就打起來了.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,就站著,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頓,臉上打破了兩處.我們聽見姨太太這里有一種丸藥,上棒瘡的,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。”寶釵聽了,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.寶釵道:“既這樣,替我問候罷,我就不去了。”平兒答應著去了,不在話下.

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后,吃過晚飯,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,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.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,見香菱也進園來住,自是歡喜.香菱因笑道:“我這一進來了,也得了空兒,好歹教給我作詩,就是我的造化了!"黛玉笑道:“既要作詩,你就拜我作師.我雖不通,大略也還教得起你?!毕懔庑Φ溃骸肮贿@樣,我就拜你作師.你可不許膩煩的?!摈煊竦溃骸笆裁措y事,也值得去學!不過是起承轉合,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,平聲對仄聲,虛的對實的,實的對虛的,若是果有了奇句,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。”香菱笑道:“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,又有對的極工的,又有不對的,又聽見說`一三五不論,二四六分明'.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,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,所以天天疑惑.如今聽你一說,原來這些格調規(guī)矩竟是末事,只要詞句新奇為上?!摈煊竦溃骸罢沁@個道理,詞句究竟還是末事,第一立意要緊.若意趣真了,連詞句不用修飾,自是好的,這叫做`不以詞害意'?!毕懔庑Φ溃骸拔抑粣坳懛盼痰脑奰重簾不卷留香久,古硯微凹聚墨多',說的真有趣!"黛玉道:“斷不可學這樣的詩.你們因不知詩,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,一入了這個格局,再學不出來的.你只聽我說,你若真心要學,我這里有《王摩詰全集》你且把他的五律讀一百首,細心揣摩透熟了,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律,次再李青蓮的七絕句讀一二百首.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,然后再把陶淵明,應Д,謝,阮,庚,鮑等人的一看.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,不用一年的工夫,不愁不是詩翁了!"香菱聽了,笑道:“既這樣,好姑娘,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,我?guī)Щ厝ヒ估锬顜资滓彩呛玫??!摈煊衤犝f,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律拿來,遞與香菱,又道:“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,有一首念一首.不明白的問你姑娘,或者遇見我,我講與你就是了?!毕懔饽昧嗽?,回至蘅蕪苑中,諸事不顧,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.寶釵連催他數(shù)次睡覺,他也不睡.寶釵見他這般苦心,只得隨他去了.

一日,黛玉方梳洗完了,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,又要換杜律.黛玉笑道:“共記得多少首?"香菱笑道:“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?!摈煊竦溃骸翱深I略了些滋味沒有?"香菱笑道:“領略了些滋味,不知可是不是,說與你聽聽。”黛玉笑道:“正要講究討論,方能長進.你且說來我聽?!毕懔庑Φ溃骸皳铱磥?,詩的好處,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,想去卻是逼真的.有似乎無理的,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?!摈煊裥Φ溃骸斑@話有了些意思,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?"香菱笑道:“我看他《塞上》一首,那一聯(lián)云:`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.'想來煙如何直?日自然是圓的:這`直'字似無理,`圓'字似太俗.合上書一想,倒象是見了這景的.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,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.再還有`日落江湖白,潮來天地青':這`白'`青'兩個字也似無理.想來,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,念在嘴里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.還有`渡頭余落日,墟里上孤煙':這`余'字和`上'字,難為他怎么想來!我們那年上京來,那日下晚便灣住船,岸上又沒有人,只有幾棵樹,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,那個煙竟是碧青,連云直上.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,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?!?

正說著,寶玉和探春也來了,也都入坐聽他講詩.寶玉笑道:“既是這樣,也不用看詩.會心處不在多,聽你說了這兩句,可知`三昧'你已得了?!摈煊裥Φ溃骸澳阏f他這`上孤煙'好,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.我給你這一句瞧瞧,更比這個淡而現(xiàn)成?!闭f著便把陶淵明的"暖暖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"翻了出來,遞與香菱.香菱瞧了,點頭嘆賞,笑道:“原來`上'字是從`依依'兩個字上化出來的?!睂氂翊笮Φ溃骸澳阋训昧?,不用再講,越發(fā)倒學雜了.你就作起來,必是好的。”探春笑道:“明兒我補一個柬來,請你入社?!毕懔庑Φ溃骸肮媚锖慰啻蛉の?,我不過是心里羨慕,才學著頑罷了?!碧酱瑚煊穸夹Φ溃骸罢l不是頑?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!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,出了這園子,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?!睂氂竦溃骸斑@也算自暴自棄了.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,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,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.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,誰不真心嘆服.他們都抄了刻去了?!碧酱瑚煊衩柕溃骸斑@是真話么?"寶玉笑道:“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。”黛玉探春聽說,都道:“你真真胡鬧!且別說那不成詩,便是成詩,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。”寶玉道:“這怕什么!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,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."說著,只見惜春打發(fā)了入畫來請寶玉,寶玉方去了.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,又央黛玉探春二人:“出個題目,讓我謅去,謅了來,替我改正。”黛玉道:“昨夜的月最好,我正要謅一首,竟未謅成,你竟作一首來.十四寒的韻,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?!?

香菱聽了,喜的拿回詩來,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,又舍不得杜詩,又讀兩首.如此茶飯無心,坐臥不定.寶釵道:“何苦自尋煩惱.都是顰兒引的你,我和他算帳去.你本來呆頭呆腦的,再添上這個,越發(fā)弄成個呆子了?!毕懔庑Φ溃骸昂霉媚铮瑒e混我?!币幻嬲f,一面作了一首,先與寶釵看.寶釵看了笑道:“這個不好,不是這個作法.你別怕臊,只管拿了給他瞧去,看他是怎么說?!毕懔饴犃?,便拿了詩找黛玉.黛玉看時,只見寫道是:

月掛中天夜色寒,清光皎皎影團團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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