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,忽聽見小丫頭這話,又唬了一跳,連忙問道:“什么官事?"小丫頭道:“也不知道.剛才二門上小廝回進來,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,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."鳳姐聽是工部里的事,才把心略略的放下,因說道:“你回去回太太,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,沒有回來.打發(fā)人先回珍大爺去罷?!蹦茄绢^答應著去了.
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里的人,問明了,進來見了王夫人,回道:“部中來報,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,湮沒了幾府州縣.又要開銷國帑,修理城工.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,所以部里特來報知老爺?shù)摹!闭f完退出,及賈政回家來回明.從此直到冬間,賈政天天有事,常在衙門里.寶玉的工課也漸漸松了,只是怕賈政覺察出來,不敢不常在學房里去念書,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.
那時已到十月中旬,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.這日天氣陡寒,只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服,向?qū)氂竦溃骸敖袢仗鞖夂芾洌缤韺幨古?。”說著,把衣服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.又包了一件,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,囑咐道:“天氣涼,二爺要換時,好生預備著?!北很饝?,抱著氈包,跟著寶玉自去.寶玉到了學房中,做了自己的工課,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.代儒道:“天氣又發(fā)冷?!卑扬L門推開一看,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云漸漸往東南撲上來.焙茗走進來回寶玉道:“二爺,天氣冷了,再添些衣服罷?!睂氂顸c點頭兒.只見焙茗拿進一件衣服來,寶玉不看則已,看了時神已癡了.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,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.寶玉道:“怎么拿這一件來!是誰給你的?"焙茗道:“是里頭姑娘們包出來的?!睂氂竦溃骸拔疑砩喜淮罄?,且不穿呢,包上罷."代儒只當寶玉可惜這件衣服,卻也心里喜他知道儉?。很溃骸岸敶┥狭T,著了涼,又是奴才的不是了.二爺只當疼奴才罷?!睂氂駸o奈,只得穿上,呆呆的對著書坐著.代儒也只當他看書,不甚理會.晚間放學時,寶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.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,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,時常也八病九痛的,樂得去一個少躁一日心.況且明知賈政事忙,賈母溺愛,便點點頭兒.
寶玉一徑回來,見過賈母王夫人,也是這樣說,自然沒有不信的,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.見了襲人等,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,便和衣躺在炕上.襲人道:“晚飯預備下了,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?"寶玉道:“我不吃了,心里不舒服.你們吃去罷?!币u人道:“那么著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,那個東西那里禁得住柔搓。”寶玉道:“不用換。”襲人道:“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,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么糟蹋他呀?!睂氂衤犃诉@話,正碰在他心坎兒上,嘆了一口氣道:“那么著,你就收拾起來給我包好了,我也總不穿他了。”說著,站起來脫下.襲人才過來接時,寶玉已經(jīng)自己疊起.襲人道:“二爺怎么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?"寶玉也不答,疊好了,便問:“包這個的包袱呢?"麝月連忙遞過來,讓他自己包好,回頭卻和襲人擠著眼兒笑.寶玉也不理會,自己坐著,無精打彩,猛聽架上鐘響,自己低頭看了看表,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.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.襲人道:“你不吃飯,喝一口粥兒罷.別凈餓著,看仔細餓上虛火來,那又是我們的累贅了."寶玉搖搖頭兒,說:“不大餓,強吃了倒不受用?!币u人道:“既這么著,就索性早些歇著罷?!庇谑且u人麝月鋪設好了,寶玉也就歇下,翻來復去只睡不著,將及黎明,反朦朧睡去,不一頓飯時,早又醒了.
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.襲人道:“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多,我也不敢問你.后來我就睡著了,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?"寶玉道:“也睡了一睡,不知怎么就醒了?!币u人道:“你沒有什么不受用?"寶玉道:“沒有,只是心上發(fā)煩?!币u人道:“今日學房里去不去?"寶玉道:“我昨兒已經(jīng)告了一天假了,今兒我要想園里逛一天,散散心,只是怕冷.你叫他們收拾一間房子,備下一爐香,擱下紙墨筆硯.你們只管干你們的,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.別叫他們來攪我?!摈暝陆又溃骸岸斠o靜兒的用工夫,誰敢來攪?!币u人道:“這么著很好,也省得著了涼.自己坐坐,心神也不散?!币蛴謫枺骸澳慵葢写燥?,今日吃什么?早說好傳給廚房里去?!睂氂竦溃骸斑€是隨便罷,不必鬧的大驚小怪的.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里,借點果子香?!币u人道:“那個屋里好?別的都不大干凈,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,因一向無人,還干凈,就是清冷些?!睂氂竦溃骸安环?,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?!币u人答應了.正說著,只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,一個碗,一雙牙箸,遞給麝月道:“這是剛才花姑娘要的,廚房里老婆子送了來了?!摈暝陆恿艘豢矗瑓s是一碗燕窩湯,便問襲人道:“這是姐姐要的么?"襲人笑道:“昨夜二爺沒吃飯,又翻騰了一夜,想來今日早起心里必是發(fā)空的,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里作了這個來的."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,麝月打發(fā)寶玉喝了,漱了口.只見秋紋走來說道:“那屋里已經(jīng)收拾妥了,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,二爺再進去罷?!睂氂顸c頭,只是一腔心事,懶怠說話.一時小丫頭來請,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.寶玉道:“知道了?!庇忠粋€小丫頭回道:“早飯得了.二爺在那里吃?"寶玉道:“就拿了來罷,不必累贅了?!毙⊙绢^答應了自去.一時端上飯來,寶玉笑了一笑,向襲人麝月道:“我心里悶得很,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,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,或者吃的香甜,我也多吃些。”麝月笑道:“這是二爺?shù)母吲d,我們可不敢?!币u人道:“其實也使得,我們一處喝酒,也不止今日.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,若認真這樣,還有什么規(guī)矩體統(tǒng)呢。”說著三人坐下.寶玉在上首,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.吃了飯,小丫頭端上漱口茶,兩個看著撤了下去.寶玉因端著茶,默默如有所思,又坐了一坐,便問道:“那屋里收拾妥了么?"麝月道:“頭里就回過了,這回子又問?!?
寶玉略坐了一坐,便過這間屋子來,親自點了一炷香,擺上些果品,便叫人出去,關上了門.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.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,口中祝了幾句,便提起筆來寫道:
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,酌茗清香,庶幾來饗.其詞云:
隨身伴,獨自意綢繆.誰料風波平地起,頓教軀命即
時休.孰與話輕柔?東逝水,無復向西流.想象更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