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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回 廉親王備酒安親信 寶四爺一語驚探花

八爺親切地走上前來,拍著鄂倫岱的肩頭說:“今天是給九爺接風(fēng),怎么就說起了這些呢?來來來,都坐下來,咱們邊吃邊談吧!”

談?有什么好談的?說來說去的還不就是那兩句話?從前倒真是這樣,他們中間,說大話的人多,干真事的人少??墒墙裉烊襞c以往相比,就大不相同了!這變化,只有在座的九爺心里最清楚,八爺正等著他開口呢!

廉親王府里今天也擺上了酒筵,不過卻和從前大不一樣。沒有了高朋滿座的熱鬧,也沒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囂。就是廉親王自己,也顯得那么心余力絀,心情憂郁。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堯班師的排場,和他為慶祝大捷使用的手段,確實是讓人驚心動魄,也確實是讓人目眩神迷。往日,允禩這里也曾是風(fēng)光得很的??山裉?,這總共才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家宴上,大家枯坐桌旁,喝著悶酒;老九又是心事重重,不不語。唉,真是今非昔比呀!

老八總還是他們這一伙的帶頭人,他正在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。在八哥的一再勸說下,老九好歹總算開口了,說起了他這次西疆之行:“唉,八哥呀,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。其實,接風(fēng)不接風(fēng)的倒無所謂,我也不在乎這些虛套子??墒牵腋嬖V你,我現(xiàn)在的心情要多壞就有多壞!自從被發(fā)到西寧后,我就想,再不濟(jì),我還算是個皇弟吧。咱們別的干不了,讓我參贊一下軍務(wù)什么的,他年大將軍也就算給了面子了。可那個年羹堯真氣死人,他用的辦法也真讓人叫絕!他從不對我厲顏厲色,呵斥訓(xùn)誡;他手下的那幫人,也從來沒向我說過一句粗話。他把我當(dāng)成了客人,當(dāng)成了一尊泥菩薩供起來了!我無論和他說什么,他全都是一句話:‘九爺,您別管’;我想干點事,也總有人說,‘九爺,讓我干’。好嘛,他這不是敬我,而是用軟刀子在殺我!我沒有奉旨要辦的差使,卻只有一個‘軍前效力’的使命。他這一大撒手,反把我鬧得左也不是,右也不對;怎么干都不行,不干又不合適了。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,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出口。你們想想看,我一個大活人,每天閑著沒事,還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監(jiān)視、被看管的,那是個什么滋味兒?后來寶親王一去,我就更得靠邊站著了?!?

八爺見他說得可憐,便倒了一杯酒給他,他接過來一口吞下,好像把一肚子怨氣,怒氣全都咽了下去,又接著說:“我滿腔的雄心壯志,卻有力沒有處使。原來曾想用銀子套住這老兔崽子,就把帶去錢全用在向他行賄上??伤彦X裝到自己腰包里后,該怎么樣,還怎么樣。合著我把上百萬兩銀子,全都撤在西北風(fēng)里了!如今你留京師,老十發(fā)到張家口外,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墳,雍正的這一手可真叫辣呀!咱們原以為,他不過是個辦差阿哥,瑣碎皇帝,不懂得什么是政治。可是,咱們?nèi)村e了,也全都瞎了眼睛!”允禟說著,頭一仰,盯住房頂出神,眼里卻閃爍著明亮的光芒。人們不知他在想什么,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淚。

允禩看了看這個兄弟,嘴角上閃過一絲冷笑說:“九弟,你沒看對。雍正這種作法,恰恰證明了他的心虛膽寒。他以為,把我們哥幾個拆散,就沒有‘八爺黨’了,就可以天下太平了。其實,他完全錯了,也完全不懂治國、治軍、和治人之道?!藸旤h’在哪里?在天下臣民的心里頭哪!如今朝野上下,都在暗地里流傳著一個秘聞。說先帝的遺詔里寫的是‘傳位十四子’,雍正把那個‘十’字改成了‘于’字,成了現(xiàn)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‘傳位于四子’。只是一筆之差,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寶座??蛇@足以證明,他雍正的不忠;他發(fā)落十四弟去給先帝守靈,因此氣死了皇太后,有人說,看到皇太后竟是觸柱自殺的。不管真情如何,也足證明了他的不孝;他對我們兄弟采取分而治之、朝死里整的辦法,說明了他的不仁;隆科多是扶他上臺的功臣,可是,他卻對隆科多百般懷疑,處處挑剔,這又說明了他的不義。所以,我們現(xiàn)在就是要把老隆給推出去,讓他來和雍正打擂臺。成則我們收利;敗則毀了他自己的名聲。讓大家全都看看他這個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的皇帝嘴臉!你們今天說,好像看著我已岌岌可危了。其實,我自己心里很清楚,我此時正是穩(wěn)如泰山。憑他雍正那兩下子,奈何不了我允禩,更何況如今又加上了一個‘年羹堯黨’!”

允禩這番話乍聽起來,說得很是平靜??杉?xì)心一品,語氣中卻透著兇刁陰狠。允禟和他自幼交往,也常常在一齊談?wù)摍C(jī)密大事。八哥給他的印象總是那么溫文爾雅,張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詩云的大道理。今天他突然變得這樣殺氣騰騰,毫無掩飾,一副圖窮匕首現(xiàn)的模樣,倒讓允禟吃驚了。特別是他剛才提到了什么“年羹堯黨”的話,更讓允禟不懂。便問:“八哥,你說年羹堯…他怎么了?”

允禩突然站起身來,在屋里來回走著。他滿臉的陰笑,卻又不不語,只是向坐在一邊的阿爾松阿遞去了個眼色。此刻,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鄂倫岱也驚住了。他手按酒杯,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阿爾松阿。

阿爾松阿一陣?yán)湫蟛耪f:“你們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將軍的氣勢,卻沒看見他頭上的反骨!他手中一是有銀子,二是有刀子,十萬大軍早就不是朝廷的,而變成他的私人家當(dāng)了!西寧大捷之前,他的本錢不夠,還知道有所收斂。可如今他羽翼豐滿,就要反過來要挾朝廷了?!?

“這…何以見得呢?”

“雍正以諸侯之禮待他,他也便當(dāng)仁不讓地以諸侯自居。九爺,你在軍中這么長時間,難道就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行為反常嗎?年羹堯吃飯叫‘進(jìn)膳’;他選的官吏叫‘年選’;他節(jié)制著十一省的軍馬,想升誰、降誰,朝廷也從來都沒敢駁過。為什么?一來他還有用處,二來嘛,朝廷也確實怕他!”阿爾松阿如數(shù)家珍,“有個叫宋師曾的官員,借口修文廟,一下子就貪污銀子三千兩。李維鈞出面告發(fā)了他,原說要下大獄,至少也要剝掉他的官職??墒虑轸[到年羹堯跟前,年某卻說李維鈞是挾嫌報復(fù)。結(jié)果,李維鈞被降調(diào)了兩級,而宋師曾卻因禍得福,連升兩級成為江西道臺,聽說又要調(diào)他來當(dāng)直隸布政使了!范時捷有什么罪?不就是和年羹堯頂了兩句嘴嘛。外放巡撫的票擬都出來了,年羹堯只說了一句話,便又收了回來。還有河南的田文鏡因為辦案的事,和臬司、藩司衙門鬧翻了。年羹堯回京時從河南路過,對這明明是政務(wù)上的事情,他也要插手。硬是命令田文鏡,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門的人。你們等著瞧吧,好戲還在后頭呢!”

允禩一邊安詳?shù)仵庵阶?,一邊聽著阿爾松阿的敘述。他走到近前來插了一句說:“要說年羹堯腦后有反骨,我也不敢斷。但年羹堯結(jié)黨營私、驕橫跋扈、僭越犯上,那可是真真切切,不容置疑的。阿爾松阿剛才所說的事情,我全都知道,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干,卻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堯的。其實,他們君臣之間,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。今兒個白天別看都裝得很像那么回子事,那是在演戲,是在騙人!他們自己心里都清楚,這隔閡、這分歧已到了極點。老九來信里說,那個汪景琪被年某當(dāng)成了寶貝,留在他軍中養(yǎng)著。養(yǎng)這么個老東西有什么用?無非是拿他來應(yīng)急!這就是年的心思。雍正這邊、也并不是不知道。年給皇上呈來了密折,說你老九在軍中‘很安份’。你猜皇上怎么說,他委婉地批示說:‘允禟劣性斷難改悔’;年羹堯說:‘十爺和十四爺應(yīng)當(dāng)回京辦差’,皇上卻只回他了三個大字:‘知道了’。明著看,這樣說是不置可否,其實是駁回去了。這次年某回京更是驕橫得沒了邊兒,皇上派去的侍衛(wèi),他用來讓他們擺隊;禮部官員們叩見,他看都不看一眼;連王公大臣迎到午門外了,他還不下坐騎;到了皇宮里,就更是囂張。除了皇上之外,不管是誰來,他都端坐受禮!要我說,這年羹堯不是昏了頭,便是別有用心?!?

允禟和鄂倫岱聽得都十分專注,想得也非常仔細(xì)。過了好久,允禟才問:“八哥所確實全是真的,有些事還是我親眼目睹的。但我不明白,年某曾是雍正的死黨,也是我們的宿敵,他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、老十四呢?我還想問個明白,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們,卻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待他呢?”

允禩冷冷一笑說:“這就是那句百姓們說了幾百年的老話:豬要養(yǎng)肥了再殺嘛。年羹堯可不像你說的那樣,一直和我們作對,他早就在腳踩兩只船了。康熙五十六年,年羹堯曾親口對我說:八爺比我主子厚道,我要像對主子那樣效忠于八爺。也許這話他現(xiàn)在可以不認(rèn)帳,因為口說無憑嘛。但十四弟當(dāng)著大將軍王時,年羹堯和十四弟的書信往來,可是白紙黑字,想賴也賴不掉的。說到皇帝雍正,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:現(xiàn)在,他是用年羹堯來穩(wěn)定朝局、籠絡(luò)人心、粉飾太平;進(jìn)一步,他就要來收拾‘八爺黨’,推行他的新政。外加還有一個方面:三阿哥弘時野心勃勃,做夢都想當(dāng)皇上??珊霑r兩手空空,又什么事也干不成。于是,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勢力去奪嫡。我呢?拿定了主意,且作壁上觀。誰勝誰敗,我全部不管,等他們斗得七零八散,收拾不了這個破攤子時,我再請出八旗旗主這些個鐵帽子王爺來,再造局面,重整乾坤!鄂倫岱,你不是向我討底兒嗎,這就是我的全部實底兒!現(xiàn)在全告訴給你們了,你們以為如何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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