允祥回到北京的時候，天正在下著頭一場大雪。他掀開轎簾對外面的一個親兵說：“這么晚了，我不便去暢春園打攪皇上，還住在清梵寺去。你到侍衛(wèi)房去一下，讓他們稟報皇上說，我已經(jīng)回來了?；噬先绻惺陆形遥賯魑疫M(jìn)去好了?！?

允祥現(xiàn)在確實(shí)不愿見人，他的心里亂糟糟的。對這一路上的蹊蹺事，又是迷惑又是悵惘。賈道長和允禵的影子，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動，唉，這大千世界讓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！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靜修的那間精舍，看見對面的屋子里也有燈光，便問：“那里住的是誰？”

隨行長史劉統(tǒng)勛，是雍正元年的進(jìn)士，身材十分精悍健壯。聽到允祥問話，忙上來答道：“回王爺，是李衛(wèi)，李制軍。他已在這里住了好幾天了?！?

“哦?！痹氏檫~開大步走進(jìn)了屋子，回頭吩咐說：“我這里早就燒起了火墻，對面是張中堂他們住的，卻沒有這邊暖和。你叫侍衛(wèi)們騰出兩間來，讓張相和李衛(wèi)都住到這邊來吧?！?

這里正在說話，就聽外面一個人報名參見：“一等待衛(wèi)、兩江總督、太子少保李衛(wèi)請見王爺?！?

允祥一聽這話就笑了：“好你個狗兒，進(jìn)來吧?！?

等李衛(wèi)進(jìn)屋正要行禮時，允祥又說：“李衛(wèi)，你這職名可真有意思，你不是還兼著三齊監(jiān)盜嗎，怎么不全報出來？那樣豈不是一、二、三都有了，‘大’是大，‘少’是小，這才能占全呢?！?

李衛(wèi)知道允祥喜歡他，也最愛和他說話。他仔細(xì)看著允祥的氣色說：“喲，十三爺，您這趟回來怎么精神這樣好？奴才和您是一樣的癥候，能不能把您吃的葯，賞給奴才一點(diǎn)?！?

“我吃什么好葯了？還不是因為這房子里暖和，剛進(jìn)來面色發(fā)紅罷了。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？為什么還不趕緊回去，在這里窮泡個什么勁兒呢？”

李衛(wèi)走上前來把一壺**燉在爐子上，這才說：“奴才是奉了旨意的。就是不奉旨，奴才也舍不得回去。不知怎么了，奴才覺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，好像這一走，就要‘壯士一去不復(fù)還’似的，有些戀主。再說，奴才還聽到一些風(fēng)聲，也放不下心來。有幾件事，還要等著請示王爺您?！闭f著，向一旁的劉統(tǒng)勛瞟了一眼。

劉統(tǒng)勛也是個機(jī)靈人，馬上就說：“十三爺，奴才那邊還有幾件公文沒有寫好，奴才是不是這就過去？”

允祥點(diǎn)點(diǎn)頭說：“好，你去吧，叫他們也全都出去?！钡却l(wèi)們?nèi)甲吡撕螅氏橛謫?，“狗兒，你有什么大事，要弄得這樣神神鬼鬼的？”

李衛(wèi)用火筷子把奶鍋支好了才說：“十三爺，奴才是惦記著旗主們來京的事兒??！八爺也真是膽子大，他竟然要拼著命地來和皇上作對！不瞞十三爺說，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，也聽到一些非份的話。他們都說，別看八爺只管著旗務(wù)，可他的勢力大著哪！只要有一點(diǎn)風(fēng)吹草動，這朝廷就會像抹骨牌一樣。說倒就倒了。奴才想，八旗綠營當(dāng)官的人里頭，有幾個不是旗下人？旗主們在朝廷上能撐住場面，軍心就能穩(wěn)定；可是，只要發(fā)生了對峙，帶兵的將官們興許就有人會變心！奴才是皇上的家奴，有些話，奴才不敢說，想請您勸勸皇上，最好是別走這步棋?！?

“小子，等你想到時，生米都做成熟飯了！”允祥站起身來在屋子里一邊踱著一邊說，“皇上早已做了準(zhǔn)備，他們的一舉一動，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。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，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鋌而走險，將會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。這事只要出來，就是大逆的罪呀！老十四這次不奉詔，我看倒真是件好事。你想想，八爺、九爺、十爺三人中，一個親王，兩個貝勒，他們手里掌握著多少大小官員？只要一有行動，又會牽連了多少人？李衛(wèi)，你知道這將會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嗎？圣祖爺一共有二十多個兒子，大阿哥已經(jīng)圈禁得瘋了，二哥病得奄奄一息，十四弟現(xiàn)在其實(shí)也是在軟禁之中，如果再加上這三個，后世將會怎樣看待雍正王朝呢？明白的人，也許會說一句‘樹欲靜而風(fēng)不止’。但是天下之大，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幾個呢？”

李衛(wèi)聽了深深地嘆了口氣說：“唉，爺說的這些奴才都懂。奴才也知道，就是小門小戶人家，也少不了要鬧家務(wù)。八爺也真是不知好歹，他已經(jīng)是一人之下，萬人之上的親王了，再鬧還能鬧出個什么局面呢？他怎么這樣沒完沒了的呢？”

允祥說：“這大概就是出家人說的那個‘氣數(shù)’吧！他要鬧，我們沒法子勸；他要干，我們也沒法攔。那就只能按著皇上的意思，擠掉這個膿包！八哥但凡知趣一點(diǎn)，能自己收斂，安份地辦差，就是旗主們來京，我也能保下他來。不然…”他說不下去了，眼睛里似乎有點(diǎn)濕潤。

李衛(wèi)不說話了，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爺和以往已經(jīng)大不相同了。經(jīng)過十年高墻圈禁之后，十三爺幾乎是變了一個人。他雖然還在努力作事，卻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拼勁，而是心中滿懷著對兄弟的愛護(hù)，對別人的關(guān)心。突然，他想到了喬引娣，便問：“十三爺，奴才是審過諾敏案子的，也見過那個喬引娣。說心里話，她長的確實(shí)算不上美人?？蔀槭裁词臓斔浪赖匕炎∷环牛噬嫌制粗匾@，這，這不是都太癡了嗎？為一個女人，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，值嗎？”

允祥笑了笑說：“你小子是不是覺得，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樣，青梅竹馬，恩恩愛愛？告訴你，‘情’這件事。是任誰也說不清，道不明的。吳三桂為了一個陳圓圓就叛了明朝，引著大清入關(guān)。他不也是‘沖發(fā)一怒為紅顏’嘛！”

“可是，”李衛(wèi)還在咬著死理，“咱們皇上和喬引娣過去并沒有私情?。∏皫滋?，我仗著膽子問了皇上，皇上卻說要我問您。十三爺，您能告訴奴才一點(diǎn)兒嗎？”

允祥好大半天都沒有出聲，他心中想得太多，也太亂了。當(dāng)初大清入關(guān)之前，太祖皇帝薨逝，而世祖才剛剛六歲。手掌兵權(quán)的睿親王多爾衷，硬是不要朝權(quán)，卻把山河讓給了清世宗福臨，還不是為了孝莊皇太后？世宗皇帝在位時，又為了愛上弟媳董鄂氏，上演了‘不愛山河愛美人’的悲劇，他死時，才剛剛二十四歲。他和多爾袞，都是為了一個“情”字。不過，這些事關(guān)清宮內(nèi)幕和祖宗之間的事，允祥是絕不肯對李衛(wèi)說的。想了想，他說：“你剛才問的事，沒有什么好說的?；噬鲜菫榱恕椤乓吡艘?，但卻不是自己的情結(jié)，而是她長得太像另外一個女子了。二十年前，皇上巡視安徽，被大水圍困，城破逃生后，被一個女孩子救起。就在那女孩子家里，他們之間發(fā)生了恩愛…”

李衛(wèi)突然想起了，他叫著說：“十三爺，您這一說我知道是誰了。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后，在揚(yáng)州被皇上買下的，我還和皇上一齊去過桃花渡、高家堰一帶尋訪過她。她叫…哦，叫小福。那次我和皇上差點(diǎn)兒在一個黑店里送了命！對了，小福家是個樂戶，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詔為賤民脫籍。哎？這個喬引娣既然長得那么像小福，會不會…”李衛(wèi)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：她會不會是小福的女兒呢？但是，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不，不，不，小福是被火燒死的呀！她死時，離皇上和她相好才不過兩三個月，怎么會有后裔留下來呢？他真想說一句，就是她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，為了國事，皇上就不能讓十四爺一步嗎？

一時間，房子里靜得很，外面沙沙的雪花飄落聲，似乎都能聽見。就在這時，房門被人推開了，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說：“你們倆在這里相對不語，難道是在參禪嗎？”

一陣?yán)滹L(fēng)隨著這聲音透進(jìn)房內(nèi)，允祥和李衛(wèi)都冷得一顫，抬頭看時，原來竟是皇上來了。驚得他們連忙跪倒行禮，允祥說道：“呀！這么冷的天氣，皇上有什么事，叫我們一聲不就行了嗎？怎么能冒著大雪，又是泥、又是水的來到這里呢？”

雍正卻笑著來到火跟前，一邊烤著凍僵了的手一邊說：“你們這里怎么連一個下人都沒有呢？要說你們是在說機(jī)密的事，也總該有點(diǎn)聲音吧。朕在外面聽了半天，卻什么也聽不見?！?

李衛(wèi)忙走上來，給雍正呈上一杯熱**，又給跟著皇上進(jìn)來的張廷玉也遞了一杯，這才說：“主子，奴才剛剛正和十三爺說起當(dāng)年在黑風(fēng)黃水店的事呢。一轉(zhuǎn)眼，二十年過去了，想起來就像在夢中一樣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