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夜深了。”她抬眼四顧,“大約快丑時了,廠臣早些回去安置吧,明兒還要入朝?!?
他以前常忙于批紅徹夜不眠,丑時對他來說不算太晚。況且眼下又有她在府里,說話取笑,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了。不過怕她累著,仍舊低低應了個是,“娘娘顛躓半夜,也是時候該安置了。臣送娘娘入園,橫豎沒什么事兒,明天晚些起來,再叫她們領著四處逛逛。”
她笑著說好,這么交談才是上了正軌,像剛才那樣胡扯太不成個體統(tǒng)。音樓心里暗暗揣摩,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這么賣弄,抓住話把兒緊盯不放,直到把人逼進死胡同里,叫她這樣下不來臺面。
宮里的娘娘,走到哪兒都要人托著胳膊,這是一種排場,漸漸也成了習慣。他仍舊來攙她,她略頓了下,還是把手交給了他。
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徑,過月洞門,眼前豁然開朗。那是片極大的屋舍,直欞門窗、青瓦翹腳,廊廡底下四根大紅抱柱,乍看之下頗有盛唐遺韻。她側耳細聽,有風吹過,檐角銅鈴叮當,也不是多聒噪的聲響,是細碎的一長串,很悠揚悅耳。
園里幾個丫頭提著桶在臺階下走動,上夜有專門的燈座,半人高,石頭雕成亭子模樣,四面用竹篾撐起桐油刷過的細紗,既防風又能防雨。燈亭里的油燈是整夜不滅的,所以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有人添燈油。彤云以前在宮里就干這差事,提起來咬緊槽牙恨之入骨,現(xiàn)在當然是避之惟恐不及。
音樓進門的時候她正掖著袖子旁觀,看見她忙上前來接應,笑道:“奴婢算開了眼界了,先頭跟著繞了一圈,腦子到現(xiàn)在還暈乎乎的呢!督主這宅子真大,處處都是景致,真漂亮呵!”
肖鐸瞧她是音樓的丫頭,待她也算和顏悅色,只道:“你又不是東廠的人,也叫督主么?”轉過頭叮囑幾個婆子,“好生伺候著,不許有半點怠慢。”對音樓呵腰打拱,“娘子安置,臣告退了?!?
音樓欠身讓禮,目送他出了院門才進屋。
房里帳幔堆疊,一層層的錦繡,一簇簇的妝蟒,這么像樣的閨房,她只在音閣那里見識過。仆婢掌燈請她進臥房,打簾進去就是巨大的一張紫檀拔步床,烏黑油量的木質,精雕細刻的人物鳥獸纏枝紋樣,單單這么個木工活兒,挑費恐怕也巨萬。
“難怪好些人甘愿凈身入宮,看看,真是窮奢極欲!”音樓摸了摸銀杏金漆方桌,這一屋子細木家伙真叫人肝兒顫吶!她突然笑了笑,“不過我喜歡!”
彤云從外面接了個三腳紅漆木盆進來,隔著裊裊白煙招呼她洗漱,又道:“這樣精雕細琢的東西誰不喜歡?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。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們,里頭小衣明明有富余,情愿發(fā)臭都不換,難怪都說臭男人呢!您瞧肖掌印就香噴噴的,大約只有太監(jiān)能這么精細?!苯饬怂I上葡萄扣兒又解中衣,擰熱帕子來給她擦背,問她,“我先頭左等右等您不來,哪兒耽擱了?”
音樓想起肖鐸那手戲弄人的功夫耳根子發(fā)燙,含糊敷衍著:“沒什么,經(jīng)過一棵梨花樹,看了會兒落花?!?
“嗬,三更半夜看花兒,您二位真好興致!”
音樓攤著兩臂讓她左掏右挖,都擦完了換水洗腳,一面對搓著腳丫子一面道:“你進園的時候沒看見那棵樹嗎?估摸有百把年了,花開得密密匝匝,要是樹齡短,開不出這么些來。我經(jīng)過那兒都走不動道兒了,這府里人也懂美,怎么好看怎么妝點。白花下頭掛紅燈籠,襯起來真可人意兒?!?
“宅邸大,不知道有幾條道兒呢,我來的時候并沒有見著。”彤云道,“太監(jiān)那類人,最愛弄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來討好主子,要是自己有花園,當然怎么喜歡怎么打點了。只不過肖掌印倒是一點兒不忌諱,他權大招人眼,府邸弄得這么富麗堂皇,不怕那些官彈劾么?”
“彈劾就對罵,以他的口才還怕罵不過別人?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,他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賞賜的,別人拿來較勁也說不響嘴?!币魳遣粸檫@些憂心,肖鐸捏著批紅的權,內(nèi)閣的票擬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經(jīng)過他的手,擬奏彈劾他,他比皇帝還先一步知道呢,誰有那個膽兒!做人做到這么猖狂,可算登峰造極了。一般壞人都很難扳倒,要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,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!
洗完了上床,褥子早熏過了,又香又軟,和泰陵里天壤之別。音樓折騰了這么些日子,今兒可算能夠適意睡一覺了。撩帳子往外看,對彤云道:“我明兒去問問他,看閆蓀瑯的宅子在哪兒,他要是答應,我想去瞧瞧李美人,不知道她現(xiàn)在好不好?!?
彤云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,甕聲咕噥,“自己這頭才太平就操心別人我聽說肖掌印不常回府,他沒家沒口的,在衙門里也湊合。您且等他回來再說吧,不知道什么時候呢!”
這么的也沒辦法了,音樓叫吹燈,各自安置不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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