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石激起千層浪,殿里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。音樓倒是老神在在,舀了個湯團(tuán)兒嘗一口，玫瑰豆沙餡兒的。味道不錯,就是太甜了。

邊上麗妃斜著眼睛看她,陰陽怪氣道：“您這回算是有盼頭了,您妹妹真是個人才，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嗎,怎么一氣兒要做皇后了？步家是個鳳凰窩，說來事兒就來事兒?！?

她咳嗽一聲放下了碗勺,“老話說眼斜心不正,您正眼看我也沒什么。至于來事兒,真不是我們姐妹成心的，您要是想不通”她往皇帝方向略抬了抬下巴,“您可以去問那位，他老人家必定愿意解答您?！?

麗妃被她回了個倒噎氣，狠狠把杯子擱在了矮桌上。

皇太后的態(tài)度很明確，“不成！”似乎意識到太武斷，怕駁了皇帝面子，又換了個聲口語重心長道，“皇后是一國之母，是天下女子的表率，多少人看著呢！不說別的，你瞧瞧她們,”太后朝下首指點(diǎn)，“貴妃、賢妃、淑妃這些個人，都是有了皇子，品性純良的。你挑誰不好，偏挑她？皇帝啊，帝王家的臉面尊嚴(yán)是頭等的大事，不能單憑自己的喜好。宮里嬪妃看不上不要緊，開了春有選秀，到時候再挑個出身好門第高的就是了，何必急在一時？叫什么步音閣，我看是不應(yīng)該！蠱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后，甚至該死！一個不端不潔的女子，如何母儀天下？你雖不是我生的，但自小由我?guī)Т螅蹅兡缸硬簧?，就像嫡親的一樣。我原不想管你這些，可這回你辦得委實(shí)不妥。我的意思撂下了，你瞧著處置吧！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攔你，只是再別叫哀家母后，讓我搬出慈寧宮，上泰陵里守陵去吧！”

皇帝臉上甚為難，“母后這話叫兒子不敢領(lǐng)受，兒子不孝，惹母后傷心了。才剛恭聆慈訓(xùn)，兒子細(xì)想了想，母后說得極有道理。宮里諸妃嬪，入得宮苑，都是允稱淑慎的上好人選。母后既發(fā)話在她們之間挑選，那就依母后說的辦?！?

諸妃立刻抖擻起了精神，連身板都挺得更直了。音樓邊上的麗妃本來與她相當(dāng)，皇帝這話一出，頓時比她高了大半個頭。她倒覺好笑，順勢往下縮了縮，橫豎不管誰當(dāng)皇后，音閣看來是沒希望了。白白挨了兩巴掌把張皇后拉下來，沒想到最后為他人作嫁衣裳，說起來怪可憐的。

皇帝走下御座，兩面宴臺當(dāng)中有條寬綽的中路，他背手踱步，半昂著頭，嘴角帶著笑意，吟詩似的緩緩念道：“朕惟道原天地，乾始必賴乎坤成。今有噦鸞宮端妃，純孝謙讓，秉德安貞，恪嫻內(nèi)則，當(dāng)隆正位之儀。朕仰皇太后慈諭，命以冊寶，立爾為皇后。自此贊襄朝政，與朕坐立同榮，無忘輔相之勤。茂祉長膺，永綏多福，欽此。”

晴天里一聲炸雷，筆直劈在頭頂上。音樓嚇得肝膽俱裂，她以為自己聽錯了，惶惶看眾人，殿里的妃嬪也像淋了雨受了驚，瞠大了眼睛瞪著她。原來不是她走神聽差了，皇帝的確封她為后，連冊文都不用頒，直接的口諭，比什么都來得精準(zhǔn)。

這是怎么回事？她惶駭至極，調(diào)過頭去看肖鐸，他面上鎮(zhèn)定，擰起的眉頭卻藏不住他的震驚?；实酆退麄冮_了個大玩笑，難怪臘八來她殿里說了一車莫名其妙的話，是早就有了成算嗎？冊封她為皇后，然后心安理得讓肖鐸替他賣命。因?yàn)榻讲辉僦幌涤谒簧恚才c她休戚相關(guān)了。圣主明君靠勵精圖治，他則是劍走偏鋒，歡天喜地變成了個操縱皮影的藝人。她腦子里亂成了麻，一切來得太突然，誰都沒有招架之力。

可是自己不能亂方寸，現(xiàn)在有個差池，也許下一刻御林軍就會一擁而入押走肖鐸。這天下終歸是他的天下，肖鐸做得足夠好，可惜沒辦法阻止皇帝親下詔命。她只有請辭，希望很渺茫，但也要試一試。

她跪下來，前額抵在地毯錯綜的經(jīng)緯上，“奴婢無德無能，不敢受此皇恩。奴婢是先皇宮眷，得皇上恩典重入宮闈，已經(jīng)是萬萬分的榮寵。如今再受中宮印冊，奴婢就是千古罪人，死后無顏見列祖列宗。求皇上收回成命，求皇太后成全奴婢。奴婢實(shí)在不能”

她叩地哽咽不止，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(tuán)，那形容兒前所未見。肖鐸只覺眼前的人和物件飛速旋轉(zhuǎn)起來，腦子發(fā)熱，簡直按耐不住心頭升騰的怒氣。好一招釜底抽薪啊，足可以耗光他所有的耐心。這罪惡的紫禁城，每一步都暗藏心機(jī)。他的涵養(yǎng)和隱忍通通離他遠(yuǎn)去了，不論他和音樓怎樣海誓山盟，終究敵不過皇帝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。他從沒有像現(xiàn)在這樣彷徨過，混亂里動了殺機(jī)，也許背水一戰(zhàn)也未為不可。

他探手去摸腰間軟劍，曹春盎卻拽住了他的胳膊。弒君容易，逃脫太難，皇帝既然這么安排，事先必定作了萬全的準(zhǔn)備，誰敢妄動，還沒踏出宮門就會灰飛煙滅。曹春盎不能說什么，只用哀懇的眼神望著他想想娘娘，愿意看她被御林軍剁成肉泥么？

他要帶她走，要全須全尾的帶她走。霎時巨大的痛苦把他淹沒，只恨當(dāng)初自己放不下，若真的下了狠心同她私奔，不管遇到多大的險阻，都不會像眼下這樣令人絕望。

冊封皇后已經(jīng)是一個女人登頂?shù)臅r刻了，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輝煌，不管是喜極還是表面謙讓，似乎都不該是音樓這樣的反應(yīng)?；侍蟊换实坫@了空子大為不滿，原本要駁斥，看見音樓這模樣，一下子又變得無從說起了。

其實(shí)皇帝一開始想冊封的就是她吧！步音閣不過是頂在頭上當(dāng)槍使，否則哪里那么容易就作罷？一個皇后，天下母，居然冊封得如此草率，皇帝的荒唐實(shí)在令人咋舌。當(dāng)真是妾不如偷，好好的三宮六院連瞧都不瞧，別人的女人，再臭都是香的。

可是當(dāng)著眾人面親自頒布的詔命，已經(jīng)沒有更改的希望了?；侍髳澣豢粗虻夭黄鸬男禄屎?，無奈道：“這是你的造化”

音樓高聲說不，“奴婢微賤，請皇上另擇賢能。”

事態(tài)發(fā)展得十分古怪，大家都摸不著頭腦。新后執(zhí)意不從，皇帝臉上也不光鮮。一時僵持不下，皇帝只得親自上前挽起她，一手扣住她腕子，臉上笑著，眼里卻風(fēng)雷畢現(xiàn)，“朕這里不興三封三辭那一套，自古君王一九鼎，皇后自謙朕知道，但是自謙過了頭就不好了。”他指尖用力，頗具警告意味，轉(zhuǎn)頭對肖鐸下令，“明早詔告天下，朕已封步氏為正宮皇后，從此出同車、入同座，朕也打算譜一曲傳世的佳話?！?

他朗聲笑，笑聲粉碎了多少人的夢想已經(jīng)無從考證了。肖鐸看著音樓，她眼里帶著凄惶和哀告，他知道她的心，兩個人相愛到一定程度，只需一個眼神就懂得其中含義。他咬碎了牙，忍辱躬□去，“臣遵旨?！?

滿殿的宮眷出列，在宴桌前就地跪下磕頭，恭請皇后娘娘金安。音樓聽著這些聲音隆隆在耳邊回蕩，人像被罩在一個巨大的黃金做的甕里，感覺不到榮耀，只有滿腹的委屈。她轉(zhuǎn)過頭看皇帝，他的笑容那么可怕，原來愛情也可以偽裝，為了全盤操控，他甚至不惜賠進(jìn)帝姬。

“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音閣？”她說，“你不是很愛她嗎？”

皇帝略挑了挑嘴角，“朕說過，朕最愛的是你。至于她，留著叫人說嘴。朕已經(jīng)替她擇好了夫家讓她改嫁，皇后念著姊妹情，愿意的就操持操持，若是不愿意，另指派人經(jīng)辦就是了?！?

這個無情的人，音閣還懷著他的孩子，他居然就這樣把她嫁了！她覺得不可思議，他伸手來撫她的眼睛，“別這么看著朕，朕不過是愛你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