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太太同公子并內(nèi)外家人不肯就睡,還在那里左盼右盼,看看等到亮鐘[亮鐘:意指天將亮的時分。古時天將亮?xí)r打五更鐘。]以后無信,大家也覺得是無望了,又乏又困,興致索然,只得打點(diǎn)要睡。上房將然關(guān)了房門,忽聽得大門打得山響,一片人聲,報說:“頭二三報,報安老爺中了第三名進(jìn)士!”
列公,你道安老爺既中得這樣高,為甚么直到此時才報?
原來填榜的規(guī)矩,從第六名填起,前五名叫作“五魁”,直等把榜填完,就是半夜的光景了,然后倒填五魁。到了填五魁的時候,那場里辦場的委員,以至?xí)?、衙役、廚子、火夫,都許買幾斤蠟燭,用釘子釘?shù)拇竽颈P插著,托在手里,輪流圍繞,照耀如同白晝,叫作“鬧五魁”。那點(diǎn)過的蠟燭,拿出來送人,還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禮物。因此上填到安老爺?shù)拿?,已是四更天的光景。那報喜的誰不想這個五魁的頭報,一得了信,便隨著起早下圓明園的車馬,從西直門連夜飛奔而來,所以到這里天還沒亮。
閑話休提。這太太因等不見喜信,正在卸妝要睡,聽得外面喧嚷,忙叫人開了房門,出去打聽。那門上的家人早把報條接了進(jìn)來,給老爺、太太、公子叩喜。這一番吵吵,安老爺也醒了,連忙披衣起來,公子呈上報條看了,滿心歡喜。
一時想起來,自己半生辛苦,黃卷青燈,直到須發(fā)蒼然,才了得這樁心愿,不覺喜極生悲,倒落了幾點(diǎn)淚。太太也覺心中頗有所感,忍淚含笑勸解說:“老爺,這正該喜歡,怎么倒傷起心來呢?”定了一會,大家才喜逐顏開,滿臉堆下笑來。
公子便去打點(diǎn)寫手本、拜帖職名,以及拜見老師的贄見、門包、封套。家人們在外邊開發(fā)喜錢。緊接著就有內(nèi)城各家親友看了榜先遣人來道喜,把位安太太忙得頭臉也不曾好生梳洗得。正是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,乏也忘了,困也沒了,忙忙的帶著丫鬟仆婦,一面打點(diǎn)帽子衣服,又去平兌銀兩,找紅氈,拿拜匣。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謹(jǐn)?shù)暮锰?,一件一件的預(yù)先弄妥,還不費(fèi)事。安老爺看著太太忙得連袋煙也沒工夫吃,便說道:“太太不必忙,今日沒事,有一天的工夫呢。我后半天進(jìn)城不遲,歇歇再收拾罷!”說著,自己梳洗已畢,忙穿好了衣服,先設(shè)了香案,在天地前上香磕頭,又到佛堂、祠堂行過了禮,然后內(nèi)外家人都來叩喜。這些情節(jié),都不必細(xì)講。
安老爺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隨手用的東西,便催著早些吃飯。吃飯中間,公子便說:“父親雖然多辛苦了幾次,如今卻高高的中了個第三,可謂‘上天不負(fù)苦心,文章自有定論’,將來殿試,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,也中個第三就好了!”安老爺笑說:“這又是孩子話了,那一甲三名的狀元、榜眼、探花,咱們旗人是沒分的。也不是旗人必不配點(diǎn)那狀元、榜眼、探花。本朝的定例,覺得旗人可以吃錢糧,可以考翻譯,可以挑侍衛(wèi),宦途比漢人寬些,所以把這一甲三名留給天下的讀書人,大家巴結(jié)去。這是本朝珍重名器、培直人材的意思。況且‘探花’兩個字,你可知道他怎么講?那狀元,自然要選一個才貌品學(xué)四項兼?zhèn)涞模挥弥v了;就是探花,也須得個美少年去配他,為的是瓊林宴的這一天,叫他去折取杏花,大家簪在頭上,作一段瓊林佳話。這是唐代的故事。你看我雖然下至于老邁不堪,也是望五的人了,世上那有這樣白頭蹀躞的探花?豈不被杏花笑人!果然那樣,那不叫作‘探花’,倒叫作‘笑話兒’了!”
公子道:“便不得探花,翰林也是穩(wěn)的?!崩蠣斦f:“那又不然。在常情論,那名心重的,自然想點(diǎn)個翰林院的庶常;利心重的,自然想作個榜下知縣;有才氣的,自然想用分部主事;到了中書,就不大有人想了;歸班更不必講。我的見識卻與人不同:我第一怕的是知縣,不拿出天良來作,我心里過不去;拿出天良來作,世路上行不去——那一條路兒可斷斷走不得!至于那入金馬、登玉堂,是少年朋友的事業(yè),我過了景了。就便用個部屬,作呢還作得來,但是這個年紀(jì),還靴桶兒里掖著一把子稿,滿道四處去找堂官,也就露著無趣。我倒想用個冰冷的中書,三年分內(nèi)外用——難道我還就外用不成?——那時一紙呈兒,掛冠林下,倒是一樁樂事。不然,索性歸了班,十年后才選得著。且不問這十年后如何,就這十年里,我便課子讀書,成就出一個兒子來,也算不虛度此生了!”公子自是不敢答。安太太聽了,說道:“老爺也忒慮得遠(yuǎn)。我只說萬事都是盡人事,聽天命,自有個一定?!崩蠣斦f:“太太這話卻倒不錯?!?
說話間,一時吃罷了飯,便有幾家拜從看文章的門生學(xué)生趕來道喜。人來人往,應(yīng)酬了一番,那天就不早了,安老爺才得進(jìn)城。到了住宅,早有部里長班送信,告知老爺中在第幾房,并房師的官銜、姓名、科分、住處。從次日起,便去拜房師,拜座師,認(rèn)前輩,會同年,會同門,公請老師,赴老師請,刻齒錄,刻朱卷。那房師、座師見了都說:“一見你這本卷子,便知為老手宿儒,晚成大器,如今果然。可見文有定評。”說著,十分嘆贊。
這安老爺一連忙了數(shù)日,不曾得閑,直等謝恩領(lǐng)宴諸事完畢,才得略略安靜。五十歲的老頭兒,也得伏案埋頭作起楷來。
轉(zhuǎn)眼覆試朝考已過,緊接著殿試。那老爺?shù)牟呶碾m比不得董仲舒的《天人三策》,卻頗頗的有些經(jīng)濟(jì)議論,與那抄策料填對句的不同。那些同年見了,都道:“定入高選。”怎奈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,凡那些送字樣子、送詩篇兒這些門路,都不曉得去作。自己又年屆五旬,那殿試卷子作的雖然議論恢宏,寫的卻不能精神飽滿,因此上點(diǎn)了一個三甲。及至引見,到了老爺這排,奏完履歷,圣人往下一看,見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紀(jì),臉上一團(tuán)正氣,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誠。這要作一個地方官,斷無不愛惜民命的理,就在排單里“安學(xué)海”三個字頭上,點(diǎn)了一個朱點(diǎn),用了榜下知縣。
少時引見一散,傳下這旨意來。安老爺一聽,心里說道:“完了!正是我怕走的一條路,恰恰的走到這條路上來!”登時倒抽了一口氣,涼了半截。心里的那番懊惱,不但后悔此番不該會試,一直悔到當(dāng)年不該讀書,在人群兒里險些兒不曾哭了出來。便有一班少年新進(jìn)湊來攜手作賀。有的說:“班生此去,何異登仙!”又有的說:“當(dāng)年是‘擁書權(quán)拜小諸侯’,而今真?zhèn)€‘百里侯’矣!”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說是:“這榜下即用是‘老虎班’,一到就補(bǔ)好缺的?!庇钟械恼f:“‘在京的和尚,出外的官’,這就得了!”一面就答訕著薦幕友,薦長隨。落后還是幾位老師認(rèn)真關(guān)切,走來問道:“外用了?不必介意。文章、政事都是報國,況這宦途如海,那有一定的?且回去歇歇再談罷?!边@老爺也只得一一的應(yīng)酬一番。又有那些拜從看文章的門生,跟著送引見,見老爺走了這途,轉(zhuǎn)覺得依依不舍。安老爺從上頭下來,應(yīng)酬了大家?guī)拙洌氐较绿?,吃了點(diǎn)東西,向應(yīng)到的幾處勉強(qiáng)轉(zhuǎn)了一轉(zhuǎn),便回莊園上來。
那時早有報子報知,家人們聽見老爺?shù)昧送馊?,個個喜出望外。只有太太合公子見老爺進(jìn)門來愁盾不展,面帶憂容,便知是因為外用的原故。一時且不好安慰,倒提著精神談了些沒要緊的閑話。老爺也強(qiáng)為歡笑,說:“鬧了這許多天了,實在也乏了,且讓我歇一歇兒,慢慢的再計議罷?!?
誰想有了年紀(jì)的人,外面受了這一向的辛苦勞碌,心里又加上這一番的煩惱憂思,次日便覺得有些鼻塞聲重,胸悶頭暈,懨懨的就成了一個外感內(nèi)傷的病。安太太急急的請醫(yī)調(diào)治,好容易出了汗,寒熱往來,又轉(zhuǎn)了瘧疾;瘧疾才止,又得了秋后痢疾。無法,只得在吏部遞了呈子,告假養(yǎng)病。每日價醫(yī)不離門,藥不離口,把個安太太急得燒子時香,吃白齋,求簽許愿,鬧得寢食不安。連公子的學(xué)業(yè)功課,也因侍奉湯藥漸漸的荒廢下來。直到秋盡冬初,安老爺才得病退身安,起居如舊。依安老爺?shù)男睦?,早就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了,怎奈那些關(guān)切一邊的師友親戚骨肉,都以天恩祖德報國勤民的大義勸勉,老爺又是位循規(guī)蹈矩聽天任命不肯茍且的人,只得呈報銷假投供。可巧,正遇著南河高家堰一帶黃河決口,俗語說:“倒了高家堰,淮揚(yáng)不見面?!边@一個水災(zāi),也不知傷了多少民田民命!地方大吏飛章入奏請帑,并請揀發(fā)知縣十二員到工差遣委用。這一下子,又把這老爺打在候補(bǔ)候選的里頭挑上了。
列公,安老爺這樣一個有經(jīng)濟(jì)有學(xué)問的人,難道連一個知縣作不來?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這步田地!有個原故。只因這老爺?shù)奶煨蕴竦娮R高明,廣讀詩書,閱盡世態(tài)。見世上那些州縣官兒,不知感化民風(fēng),不知愛惜民命,講得是走動聲氣,好弄銀錢,巴結(jié)上司,好謀升轉(zhuǎn)。甚么叫錢谷刑名,一概委之幕友、官親、家丁、書吏,不去過問,且圖一個旗鑼扇傘的豪華,酒肉牌攤的樂事。就使有等稍知自愛的,又苦于眾人皆醉,不容一人獨(dú)醒,得了百姓的心,又不能合上司的式,動輒不是給他加上個“難膺民社”,就是給他加上個“不甚相宜”,輕輕的就端掉了,依然有始無終,求榮反辱。
因此上自己一中進(jìn)士,就把這知縣看作了一個畏途。如今索性挑了個河工,這河工更是個有名的虛報工段、侵冒錢糧、逢迎奔走、吃喝攪擾的地方,比地方官尤其難作。自己一想,可見宦海無定,食路有方,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,倒不如聽命由天的闖著作去,或者就這條路上立起一番事業(yè),上不負(fù)國恩,下不負(fù)所學(xué),也不見得。老爺存了這個念頭,倒打起精神,次第的過堂引見,拜客辭行,一切瑣屑事情都已完畢,才回到莊園。
略歇息了歇息,便有那些家人回說:欽限緊急,請示商量怎的起行。那些家人也有說該坐長船的,也有說該走旱路的,也有說行李另走的,也有說家眷同行的。安老爺說:“你們大家且不必議論紛紛,我早有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主見在此?!边@正是:
得意人迷失意事,一番歡喜一番愁。
要知那安老爺此番起行赴官怎的個主見,下回書交代。
(第一回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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