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回書接著上回,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,把安老爺?shù)脑捇孛髂赣H,并上覆岳父、岳母,大家自是異常歡喜。張姑娘心里益發(fā)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。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。
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,赴縣衙而來。
那些散了的長隨,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里打游飛的,聽見少爺來了,又帶了若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,老爺指日就要開復(fù)原官,都趕了來,借著道喜,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。
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,又沒天良,一個個善辭去。內(nèi)中只有個葉通,原是由京帶出來的,雖也是個長隨,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,讀的有些呆氣。自從跟了安老爺,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,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。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,他都不肯去,甘受清苦。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,叫他且伺候公子。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,安老爺因他誤事,正要責(zé)罰,嚇的他長跪不起,只得把劉住兒到家,一時痛親昏聵忘說,后才想起,隨即趕來的話回明。
老爺見其情由可原,仍派他跟隨公子。
說著,擺上飯來,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并“下馬面”。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,自己卻不肯濫飲,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。因向公子道:“我喝酒,你只管坐下先吃飯,不必等我。”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。一時吃飯漱盥已畢,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,這才問了問京中家里一切情形,因長吁道:“我讀書半世,兢兢業(yè)業(yè),不敢有一步逾閑取敗,就這“迂拙”兩個字,是我的短處。不想才入宦海,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,幾乎弄得身名俱敗,骨肉淪亡。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,而且官事可完,如釋重負(fù)。這都是上蒼默佑,惟有刻刻各自修省,勉答昊慈而已。至于你,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(fēng)駭浪,更是可憐。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,福薄災(zāi)生,以致如此?經(jīng)此一番,未必非福。此時都無可說了。只是我方才細(xì)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,在那班和尚,傷天害理,為天理所必誅,無所為冤;在那個女子,取義成仁,仁至義盡,無所為孽;我們心里便無所為過不去。我只慮地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,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,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?!?
公子說:“這事大料無妨。前日在路上,聽見各店里沸沸揚揚的傳說,茌平縣黑風(fēng)崗廟里一個和尚、一個陀頭、一個女人,因為妒奸,彼此自相殘害,經(jīng)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。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,人人稱快,感念那位胡縣官,都稱他作青天太爺。”安老爺笑道:“此所謂‘齊東野人之語’也?!蹦菚r葉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爺吃飯,便問道:“這話大約是真的?!崩蠣?shù)溃骸澳阌衷趺磿缘??”葉通道:“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。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,昨日打發(fā)來看姑奶奶,他也是這等說。還說胡太爺因此上臺見重,說他留心地方公事,還保了卓異了呢。”老爺聽了不禁大笑,說:“這可叫作‘天地之大,無所不有’了。若果如此,不但那女子可以遠(yuǎn)禍,我們也可放心?!?
公子答應(yīng)了個“是”,就趁勢回道:“倒是兒子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。”老爺忙問:“何事?”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臺的話說出來。老爺先說了句“可惜”,便問:“怎的會丟了?”
公子道:“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墻上題的那折詞兒,他又催促著走,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?!卑怖蠣攩枺骸坝质巧趺丛~兒?”
公子見問,便從靴掖里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,請老爺看。安老爺看了一會,說:“這個女子好生奇怪!也好大神煞!
你看他這折《北新水令》,雖是不文,一邊出豁了你,一邊擺脫了他,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,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??此@樣機(jī)警,那硯臺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。只他這詞兒里的甚么‘云端’‘云中’,自是故作疑人之筆,他究竟住在何處,你自然問明白了?”公子道:“也曾問過,無奈他含糊其詞,只說在個‘上不在天,下不著地’的地方住。并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,問他這‘十三妹’三個字,還是排行,還是名姓,他也不肯說明。”老爺?shù)溃骸班?,這是甚么話!
無論怎樣,你也該問個明白。在他雖說是不望報,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,今生就罷了不成?”公子見父親教訓(xùn),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,我不敢多煩瑣他。只得回道:“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,取我們那塊碩臺,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。”
老爺只是搖頭,一面口里卻把那詞兒里“云中相見”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,又用手把那“十三妹”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。默然良久,忽然的把桌子一拍,喜形于色,說道:“得之矣!我知之矣!”因忙問公子道:“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朱砂痣不是?”罷了!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,只得據(jù)實答應(yīng)。老爺又問道:“那相貌呢?”公子道:“說起相貌來,卻是作怪,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。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,并且像是雙生姊妹。”老爺?shù)溃骸斑@又是夢話了,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?”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,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。老爺?shù)溃骸斑@又臊甚么?說呀!”公子只得勉強(qiáng)道:“此時說也說不周全,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。大約這個是一團(tuán)和氣幽嫻,那個是一派英風(fēng)流露?!崩蠣斅犃?,笑了一笑,說道:“文法兒也急出來了。”公子也陪著一笑。
列公,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,更莫如父子談心,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,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。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,正所謂“等閑難到開心處,似此開心又幾回”了。
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,就便請示父親:“方才說到那十三妹,父親說‘得之矣,知之矣’!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么?”老爺?shù)溃骸柏M但猜著!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,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,我心里卻是明白如見。此時且不必談,等我事畢身閑,再慢慢的說明。我自然還有個道理?!惫勇犎绱苏f,便不好再問,只得未免滿腹狐疑。那時不但安公子設(shè)疑,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(fā)悶。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,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,大眾且耐些煩,少不得聽到那里就曉得了。
閑話擱起。一時安老爺飯罷,收拾了家具,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(jié),家眷怎的位置。公子便在父親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鋪睡下。眾家人也分投安置。一宿無話。
次日清早,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、公子,并叫請示:“那銀子怎的個辦法?早一日完了官事,也好早一日出去?!崩蠣敱憬坦尤ジ嬷赣H:“這事不忙在一刻,再候兩三日,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,那時再定規(guī)。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?!?
公子才要走,晉升回道:“請大爺?shù)纫豢淘僮吡T。將才奴才來的時候,街上正打道呢,說河臺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,已經(jīng)出了衙門了。路上撞見,又得躲避?!崩蠣攩柕溃骸耙膊辉犚妭€信兒,忽然那里來了這等一個欽差?”晉升道:“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,說是一位兵部的甚么吳大人。這位欽差來得嚴(yán)密得很,只帶著兩個家人,坐了一只小船兒,昨夜五更到了碼頭,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,交下兩角文書來,一角札山陽縣預(yù)備轎馬,一角知照河臺欽差到境。這里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了?!卑怖蠣斝南耄骸澳莻€甚么吳大人,莫非吳侍郎出來了?他是禮部??!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么案,這欽差何來呢?斷不致于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?”大家一時猜度不出。老爺?shù)溃骸肮芩?,橫豎我是個局外人,于我無干,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么!”說著,只聽得縣門前道、府、廳、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,落后便是那河臺鳴鑼喝道前呼后擁的過去。直等過去了,公子才得回店。
話分兩頭。你道這位欽差是誰?原來就是那號克齋、名烏明阿的烏大爺。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,得知由閣學(xué)升了兵部侍郎。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,拜了折子,正要回京覆命謝恩,才由水路走出一程,又奉到廷寄,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。這正是回程進(jìn)京必由之路。他便且不行文知照,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,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,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了一只小船,帶了兩個家丁,沿路私訪而來。直等靠了碼頭,才知照地方官。把個山陽縣嚇得,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,伺候轎馬,預(yù)備下程酒飯,鬧的頭昏,才得辦妥。
只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,不能曉得。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,為得是打聽明白,好去答應(yīng)上司,是個美差。他一到碼頭,通上手本叩安稟見。不想欽差止于傳話道乏,不曾傳見??戳丝创?,只得兩個家人,連門包都不收,料是無處打聽。費盡方法,派了個心腹能干家人,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,問他端的,又許他銀錢。那船家道:“他雇船的時候,我只知他是伙計三個,到淮安要賬來的。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,問長問短的。一直到了碼頭,見大家出來接差,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。誰知道他作甚么來的呀!”那家人聽了無法,只得回復(fù)縣官。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。
一時大小官員都到,緊接著河臺到船拜會。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(fēng)的迎出艙來。河臺下船,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請了圣安。烏大人站在一旁,說了句:“圣躬甚安?!?
二人見禮坐下。河臺滿臉青黃不定,勉強(qiáng)支持著寒暄了幾句,又不敢問“到此何事”。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:“此來沒甚么緊要事。上意因為此番回京,此地是必由之路,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。這河工的事,自己實在絲毫不懂。前在浙江,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。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(jié)略見賜,便可照這節(jié)略略查一查回奏,就算當(dāng)過這差去了。自己也急于要進(jìn)京謝恩,恐不能多耽擱,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。這船上實在褻瀆,下船就先奉拜,再長談罷?!?
那河臺聽了這話,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。那恭維人的本領(lǐng),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(xué)得濫熟,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,心里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,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。因此著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,才打道回院。河臺走后,各官才上手本。烏大人都回說:“船上過窄,公館相見。”大家只得紛紛進(jìn)城。
河臺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并自己新作的全分執(zhí)事送來,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。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,搬進(jìn)公館,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著。前頭全副執(zhí)事擺開,眾材官擺隊的擺隊,扶轎的扶轎,馬頭上三聲大炮,簇?fù)碇鴼J差那頂大轎,浩浩蕩蕩,雅雀無聲,奔了淮城東門而來。
一進(jìn)城門,武巡捕轎旁請示:“大人,先到公館?先到河院?”那大人只說得一句:“先到山陽縣?!蹦茄膊稇?yīng)了一聲,忙傳下去。心里卻是驚疑:“怎的倒先到縣衙呢?”那個當(dāng)兒,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。原來外省的怯排場,大凡大憲來拜州縣,從不下轎,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,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(yuǎn)的迎出來,道旁迎著轎子,把他那條左腿一跪,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鉆云,口中高報,說:“小的主人不敢當(dāng)大人的憲駕。”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,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,喊得聲高。
只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,就在轎里吩咐道:“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。”那門丁聽了,嚇得爬起來,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,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。將跑到縣門,欽差的轎子已到,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。又聽得欽差問道:“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,想來是在監(jiān)里呢?”門丁忙跪稟道:“不在縣監(jiān),在縣頭門里典史衙門土地祠?!睔J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。
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,口里叫道:“皇天菩薩!自從周公作《周禮》,設(shè)官分職,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!這是甚么勾當(dāng)呀?”慌得他抓了頂帽子,拉了件褂子,一路穿著跑了出來,跪在門外,口中高報:“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!”轎子過去了良久,他還在那里長跪不起,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。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。及至站起來,自己低頭一看,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絳子,原來是慌的拉差了,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??龋^:“宦海無邊,孽海同源;作官作孽,君自擇焉!”
閑話休提。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,望見那土地祠,便命住轎,落平下來。只見跟班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,眾人兩旁看了,詫異道:“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,拜誰呀?便是拜土地爺,也只合用個‘年家眷弟’的大帖,到底拜誰呀?”正在猜度,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,便交付巡捕,說:“拜會安太老爺?!蹦茄膊督恿?,偷眼一看,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“受業(yè)烏明阿”一行字,連忙飛奔到門投帖。
卻說那時正近重陽,南闈鄉(xiāng)試放榜。安老爺正得了一本《江南新科闈墨》在那里看,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,旋即不聞聲息,卻也聽?wèi)T了,不以為意,依然看那本文章。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(jìn)來,回稱:“欽差來拜。”雖安老爺?shù)逆?zhèn)靜,也不免驚疑。心里說:“難道真?zhèn)€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?”伸手接過手本一看,笑道:“原來是他呀!只說甚么‘吳大人’‘吳大人’,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!”因慢慢的起身離坐,說:“請進(jìn)來罷?!痹缫娔菫醮鬆敱轶w行裝的進(jìn)來,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,請了安,起來,又行了個外官禮兒,拜了三拜。安老爺也半禮相還。烏大爺起身,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?shù)哪樏?,說:“老師的臉面竟還好。只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!”
一時讓坐茶罷。烏大爺開口先說:“老師的信,門生接到了。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(zhuǎn)人送來,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,如今自己帶了來了?!庇謫枺骸袄蠋煹墓夙棳F(xiàn)在怎樣?”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,便答說:“也有了些眉目了?!睘醮鬆?shù)溃骸伴T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,在后面大船上呢,一到就送到公館去?!卑怖蠣斆Φ溃骸岸嗔耍嗔?,這斷乎用不了。你雖是個便家,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,只是你在差次,那有許多銀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