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書一路交代得清楚,雕弓寶硯,無端的自分而合,又自合而分;無端的弓就硯來,又硯隨弓去。好容易物雖暫聚,尚在人未雙圓,偏偏一個坐懷不亂的安龍媒苦要從圣經(jīng)賢傳作工夫,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又要向古寺青燈尋活計。這也不知是那燕北閑人無端弄筆,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。上回書費了無限的周折,才把安龍媒一邊安頓妥貼,這回書倒轉(zhuǎn)來便要講到何玉鳳那一邊。
卻說何玉鳳自從守著他父母的靈在安家墳園住下,有他的義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,一應(yīng)粗重事兒又有張?zhí)侠?,更有許多婢子婆兒服侍圍隨,倒也頗不冷落。又得安太太婆媳時常過來閑談,此外除了張老在外照料門戶,只有安老爺偶然過來應(yīng)酬一番,等閑也沒個外人到此。真倒成了個“禪關(guān)掩落葉,佛座穩(wěn)寒燈”的清凈門庭。
姑娘見住下來彼此相安,便不好只管去問那找廟的消息。
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動不好靜的性兒,仗著后天的這片心,怎生扭得過先天的那個性兒去。起初何嘗不也弄了個香爐,焚上爐好香,坐在那里收視返聽的想要坐成個“十年面壁”;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,不知此中怎的便如萬馬奔馳一般,早跳下炕來了。舅太太見他這個樣兒,又是心疼,又是好笑。那時手里正給他作著認(rèn)干女兒的那雙鞋,便叫他跟在一旁,不是給燒燒烙鐵,便是替刮刮漿子,混著他都算一樁事。實在沒法兒了,便放下活計,同了張?zhí)?,帶上兩個婆子丫鬟,同他從陽宅的角門出去,走走望望;回來又掉著樣兒弄兩樣可吃的家常菜他吃,也叫他跟著抓撓。到晚來便講些老話兒,說些古記兒,引得他困了好睡;睡不著,一會給他抓抓,又給他拍拍,那么大個兒了,有時候還攬在懷里罷不著睡,那舅太太也沒些兒不耐煩。那消幾日,把姑娘的臉面兒保養(yǎng)得有紅似白,光滑泡滿,心窩兒體貼得無憂無慮,舒暢安和。人都道是舅太太憐恤孤女的一片心腸,我只道這正是上天報復(fù)孝女的一番因果。
列公,你只看他這點遭際,我覺得比入閣登壇、金閨紫誥還勝幾分!你道這話怎么講?人生在世,有如電光石火,講到立德、立、立功,豈不是樁不朽的事業(yè)?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;沒那福命,但生一分妄想心,定遭一番拂意事。便是有那福命,計算起來,也吾生有限,浩劫無涯,倒莫如隨遇而安,不貪利,不圖名,不為非,不作孽,不失自來的性情,領(lǐng)些現(xiàn)在的機緣,倒也是個神仙境界。
話里引話,說書的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:曾聞有個人,在生德行浩大,功業(yè)無邊,一朝數(shù)盡,投到閻王殿前。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《善惡簿》。那判官稟道:“此人《善簿》堆積如山,《惡簿》并無一字?!遍愅踔话阉恰渡撇尽返氖掠煽戳艘豢矗f道:“這人功德非凡,我這里不敢發(fā)落,只好報知值日功曹,啟奏天庭,請玉帝定奪?!鄙贂r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,奏知玉帝。玉帝天眼一看,果然便向那人道:“似你這等的功行,便是我這里也無天條可引,只好破格施恩,憑你自己愿意怎樣,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?!蹦侨酥x過玉帝,低頭想了一想,說道:“不愿為官,不愿參禪,不愿修仙。但愿父作公卿子狀元,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,買些秘書古畫奇珍雅玩,合那佳肴美酒擺設(shè)在名園,盡著我同我的嬌妻美妾,呼兒喚女笑燈前。不談民生國計,不談人情物理,不談柴米油鹽,只談些無盡無休的夢中夢,何思何慮的天外天,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。那時再逢開辟,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!”玉帝遲疑道:“論你的善緣,這卻也不算妄想,只恐世界里沒這樣人家。”他道:“世界之大,何所不有!一定有的。”玉帝聽了大喜,立刻抬身離坐,轉(zhuǎn)下來向他打了一躬,說道:“我一向只打量沒這等人家,你既知道一定有的,好極了,請問這人家在那里?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,讓我下界托生去!”
據(jù)這笑話聽起來,照這樣的遭際,玉帝尚且求之不得,那何玉鳳現(xiàn)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?那知天佑善人,所成全他的還不止此!此是后話,暫且休提。
且說那舅太太只合姑娘這等消磨歲月,轉(zhuǎn)瞬之間,早度過殘歲,又到新年。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蕩,料理畢了年事,便趕回來。姑娘因在制中,不過年節(jié),安老爺、安太太也給他送了許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類。舅太太便同張?zhí)珟Я搜诀咂蛬D哄他抹骨牌、擲覽勝圖、搶狀元籌,再加上包煮餑餑、作年菜,也不曾得個消閑。安老爺那邊,公子已經(jīng)成*人,又添了一個張金鳳,帶了兒婦度歲,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。無非熱鬧喧闐,一時也不及細(xì)寫。過了元旦,舅太太合張老夫妻分頭過去拜年,安老爺合家也來回拜,并看姑娘。
匆匆的忙過正月,到了仲春,春晝初長,一日,安太太閑中無事,合媳婦張姑娘過來,坐下談了一會。只見外面家人抬進兩個箱子來,舅太太便道:“這是作甚么呀?年也過了,節(jié)也過了,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?”安太太笑道:“倒不是送禮,我今日是扐掯[扐掯:強制約束、有意為難人的意思。此處有煩勞的意思。]你娘兒們來了?!币蛑笍埥瘌P說道:“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,我娶這房媳婦的時候,正在淮安,那時候忙忙碌碌的將就完了事,也不曾好生給他打幾件首飾,做幾件衣裳。如今到了家,這幾日天也長了,我才打點出來。大衣裳呢,都交給裁縫作去了,幾件里衣兒合些鞋腳不好交出去。我那里是一天不斷的事,我想著舅母合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閑著,幫幫我,又解了悶兒?!?
張?zhí)姀埩_他女兒,有個不愿意的?忙說:“使的?!本颂溃骸肮锰愕戎?,咱們商量商量。你們兩親家,一個疼媳婦兒,一個疼女孩兒罷了。我放著我的女孩兒不會扎裹?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呀!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?”
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、安太太這番相待,心中自是不安,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才好,聽舅太太如此說,便道:“娘,不要這么說,咱們也是天天兒白閑著,都是家里的事,怎么合人家要起工錢來了?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,我?guī)椭憷先思覐埩_,橫豎這會子縫個縫兒、蹺個帶子、釘個鈕襻兒的,我也弄上來了。”說著,又向安太太道:“大娘只管留下罷,我娘不應(yīng),我替他老人家應(yīng)了?!卑蔡B說:“很好!”
張金鳳便過來給他道了個萬福,說:“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,我先給姐姐道謝,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。”
玉鳳姑娘笑道:“咱們兩個誰是誰,你還合我說這些!”舅太太看了,才笑著說道:“也罷了,看著我的外甥媳婦分上,幫幫姑太太罷?!北憬腥税严渥哟蜷_,一件件的收清。姑娘也幫著歸著。他只顧一團高興,手口不停,夢也夢不到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!從第二日起,他便催著舅太太動手。舅太太便打點了,一件件的分給那些仆婦丫鬟作起來,自己合張?zhí)灿H自動手。姑娘看看這里,又幫幫那里,無事忙,覺得這日子倒好過。
一日,正遇著陰天,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。舅太太道:“瞧這雨,下得天漆黑的。咱們今日歇天工,弄點甚么吃,過陰天兒罷?!睆?zhí)溃骸拔疫^啥陰天兒哪?你讓我把這只底子給姑娘納完了他罷。”說著話,手里一帶那麻繩子,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。他對著門兒,覷著眼睛,紉了半日也沒紉上。
便央及花鈴兒說:“好孩子,你給我紉紉。你看我這眼可要不的了。”姑娘看見,一把手搶過來道:“拿來啵,紉個針也值得這么累贅!”說著,果然兩手一逗就紉好了,丟給張?zhí)?,回身就走,說:“我?guī)臀夷镒鞑巳チ??!睂⒆叩脙刹?,張?zhí)@里嚷起來了,說:“姑娘,你回來,我那么老長的個大針,你紉了紉,咱的給我剩了半截子了?那半子截子那去咧?”姑娘聽了,也覺詫異,合花鈴兒四處一找,花鈴兒彎腰向地下揀起來,道:“這不是?這半截兒在地下呢!”原來姑娘紉的忙了,手指頭肚兒上些微使了點兒勁,就把個大針搦兩截兒了,自己看了,也不覺大笑。
瑣事休提。卻說安老爺安頓下了姑娘,這邊得了工夫,便一面擇定日子先給何老夫妻墳上砌墻栽樹,一面又暗地里給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廟宇。那時已接著鄧九公的回信,說臨期準(zhǔn)于某日動身,約在某日可以到京。張金鳳閑中又把這事已向公子說明始末原由的話回復(fù)了公婆。老夫妻聽了自是歡喜,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勵教導(dǎo)。公子此時是“前度劉郎今又來”,也用不著那樣害臊,惟有恪遵親命,靜候吉期而已。
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只這等忙著吃了粽子又吃月餅,轉(zhuǎn)眼之間,看看重陽節(jié)近,就要吃花糕了。安老爺見諸事大有頭緒,才略略放心。便合太太商量,要過去向何玉鳳姑娘開談,說個明白。列公此時自然要聽聽安老夫妻見了何玉鳳姑娘,這話究竟從何談起?且請消停,這話非一時三五語可盡。如今等說書的先把安家這所莊園交代一番,等何玉鳳過來,諸公聽著方不至辨不清門庭,分不出路徑。
原來他家這所莊園本是三所,自西山迤邐而來。盡西一所,是個極大的院落,只有幾處竹籬茅舍,菜圃稻田,從墻外引進水來,灌那稻田菜蔬,是他家太翁手創(chuàng)的一個閑話桑麻之所。往東一所,是個園亭樣子,竹樹泉石之間有幾處座落,大勢就如廣渠門外的十里河、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一般,不到得像小說部中說的那樣畫落天宮、神仙洞府的夢境夢話。
這兩所自安太翁去世,安老爺因家事中落,人口無多,便典與一個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選道員史觀察居住,再往東一所,便是安老爺現(xiàn)在的住宅。
他這所住宅門前遠(yuǎn)遠(yuǎn)的對著一座山峰,東南上有從滹沱,桑乾下來的一股來源,流向西北,灌入園中。有無數(shù)的杉榆槐柳,映帶清溪。進了大門,順著一路群房,北面一帶粉墻,正中一座甬瓦隨墻門樓,四扇屏風(fēng)。進去一個院落,因西邊園里有個大花廳,當(dāng)日這邊便不曾蓋廳房,只一溜七間腰房。
左右兩間各有便門,中間穿堂,東兩間為安老爺靜坐之所,西兩間便是安老爺合那些學(xué)生門生講學(xué)的絳帳。院中向西門里另有個客座,向東門里給公子作了學(xué)房。過了腰房,穿堂一座垂花二門,進去抄手游廊。五間正房,便是安老爺夫妻的內(nèi)室。從游廊往東院里,安公子合張姑娘住,舅太太來時,便在西院一樣的那一所居住。上房后層正中佛堂,其余房間作為閑房,以及堆東西合仆婦丫鬟的退居。佛堂后面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土山,界了內(nèi)外。另有一個小角門兒鎖著不開,是他家內(nèi)眷到家祠去的路徑。山后一道長街,東頭有個向東的大柵欄門,便是這莊園的后門。對著那座大山,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。左右群房,都有成窩兒的家人住著。從后門順著東邊界墻向南,有個箭道,由那一路出去,便是馬圈、廚房。
再出了東首的隨墻門,便到大門了。這便是他家這座莊園的方向,交代明白。
書中再表安老爺當(dāng)日在青云山訪著了何玉鳳,便要護送他扶了他母親的靈柩重回故里,與他父親合葬。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,當(dāng)下便合安老爺說了“約法三章”,講明到京葬了父母,許他找座廟宇,廬墓終身,才肯一同上路。安老爺看透了他的心事,只得且順著他的性兒,合他覆水為誓。一路到京,盤算:“如果依他這句話,不但一個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門不成件事,我的所謂報師門者安在?所謂報他者又安在呢?便說眼前有舅太太、親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,日后終究如何是個了局?待說不依他這句話罷,慢講他那性兒不肯干休,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?圓我那句千金一諾?
何況承鄧九公、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,還要把他合公子聯(lián)就姻緣。如今我先失了這句信,任是鄧九公怎樣的年高有德,褚大娘子怎樣的能說會道,這事益發(fā)無望了!”
老爺這節(jié)為難,沒日沒夜的擱在心里。展轉(zhuǎn)尋思,也非止一日,才想了個兩全的辦法,密密合孺人議妥。便在緊靠他太翁祠堂兩旁,拆去群房,照樣蓋起兩所小四合房來。東首一所便給何玉鳳作了家廟,算給姑娘安了分家;西首一所作為張老夫妻的住房,便算他兩個日后百歲歸居的樂土。不則一日,修蓋完工,鋪設(shè)齊全,老夫妻看過,見一切位置得妥當(dāng),心中大喜。
恰好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計也作得了,叫戴嬤嬤連箱子送過來。太太便合老爺說明,要趁個機緣過去。因叫戴嬤嬤回去致意,說我少停親自過來道乏。打發(fā)戴嬤嬤走后,安太太便帶了張金鳳先行到了那邊,見了姑娘,事故了幾句,作為無事,只合舅太太、親家太太說些閑話。又提到姑娘滿服快了,得給他張羅衣飾。舅太太道:“不勞費心,我女孩兒的事,我自己早都弄妥當(dāng)了,臨期橫豎誤不了?!惫媚锫犃耍睦镆幌?,果然這日子近了,我覺甚么簪子、衣裳都是小事,倒是我這廟怎么越發(fā)不聽得提起了?難道父母下了葬,我還在這里住不成?”
才待合安太太說話,只見安老爺帶了一個小僮踱了進來,彼此見過,老爺坐下,便望著姑娘說道:“姑娘大喜!”何玉鳳倒是一驚,說:“伯父,這話何來?我還有甚么喜事?”安老爺?shù)溃骸澳阏f的那廟,我竟給你找妥當(dāng)了?!惫媚镞@才轉(zhuǎn)驚為喜,忙問:“在甚么地方?離我父母的葬地有多遠(yuǎn)?”安老爺?shù)溃骸拔乙还舱伊巳?,就中兩處我先有些不中意,特來合你商量。一處離此地有一里來地,還不算遠(yuǎn),廟中只有一個老尼,閑房倒也有幾間,卻是附近的那些作長短工的以至串鄉(xiāng)村小買賣人包租的。你原為圖個清凈,這處要想清凈卻是不能?!惫媚锏溃骸斑@處敢是不妥。”安老爺?shù)溃骸澳且惶幋蠹s更不合你的式了:第一,離這里過遠(yuǎn),座落在城里,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賀芝麻胡同。當(dāng)日那廟里的老姑子原是個在嫁出家,他的丈夫時常還到廟里來往。如今那老姑子死了,他這個徒弟因交游甚廣,認(rèn)得的王孫公子極多,廟里要請一位知客代書;并且說帶發(fā)修行的都使得。他廟里一年兩季善會,知客是要出來讓茶送酒應(yīng)酬施主的。姑娘你想,這如何是咱們這樣人家去得的?何況于你!”姑娘道:“不必講,這更不妥了。還有一處呢?”老爺?shù)溃骸澳且惶巺s又更近了,又怕姑娘你不肯。這座廟就在我家。”
姑娘笑道:“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廟來?”安老爺?shù)溃骸肮媚锬銋s不知,我家這所莊園后墻,卻是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山,山后隔著一道長街,才是圍墻,那山以外墻以內(nèi),本有我家一座家廟。如今我就要在靠著我那家廟,給你暫且收拾出一個清凈地方來。——便是你伯母合你張家妹子來著也近便,我們舅太太合親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,離你父母的墳上更是不遠(yuǎn)。你道這處如何?”
姑娘聽了,一想:“這不鬧來鬧去還是鬧到他家去了嗎?”
正在猶疑,只聽他干娘問道:“姑老爺說的這是那里呀?不是挨著戴嬤嬤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兒阿?”安老爺?shù)溃骸翱刹痪褪悄抢?!”舅太太道:“姑娘,不用猶疑了,聽我告訴你,他家是前后兩個大門,里邊不通。方才說的這個地方兒,正在他家后門里頭。那房子另有個外層門,還有層二門,沒那么個清凈地方兒了!除了正房供佛,其余的屋子由著咱們愛住那里住那里。離你父母的墳比這里遠(yuǎn)不了多少,況且門外周圍都是成窩兒的家人,又緊近著你嬤嬤的住房,比這里還嚴(yán)謹(jǐn)呢。就這么定規(guī)了罷?!?
姑娘見他干娘說得這般合式,便說道:“既這樣,就遵伯父的話罷。等我過去再謝伯父、伯母。”安太太道:“甚么謝不謝的,要是果然這樣定規(guī)了,好趁早兒收拾起來?!卑怖蠣斝Φ溃骸罢恰9媚飬s不可叫我白花錢?!惫媚镆残Φ溃骸岸焕先思遥阋娢夷蔷湓捳f定了改過口?但是,我得幾時搬過去?”安老爺?shù)溃骸斑@倒不忙在一時了。算計著姑娘你是二十八滿服,恰好就是這天安葬。這個月小建,索性等過了初一圓墳,十月初二日正是個陰陽不將三合吉日,你就這天過去?!?
當(dāng)下說定,安老夫妻又閑話了幾句回家。安老爺、安太太便在這邊暗暗的排兵布陣,舅太太便在那邊密密的引線穿針。
書中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??纯吹搅撕卫戏蚱薨苍嶂?,事前也作了兩日好事。到了那日,何玉鳳便奉了父母雙雙合葬。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,并那怎的掩埋、澆奠、焚獻(xiàn)、營修俱不必細(xì)述。姑娘脫孝回來,舅太太便催著他洗頭洗浴。姑娘只說:“我這頭天天兒篦,娘沒瞧見,我換了衣裳才幾天兒,都不用了?!本颂溃骸肮媚?,甚么話!這安佛可得潔凈些兒。再說,也去去這一年的不吉祥。”姑娘只得依著。舅太太又把給姑娘打的簪子、作的衣服拿出來,一一試妥當(dāng)了。
到了圓墳這日,安太太合媳婦也一早過來幫著料理一切。
歸著完畢,正談明日的事,忽見晉升匆匆的跑過來回道:“舅太太家打發(fā)車接來了,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?!本颂珴M臉驚慌道:“甚么事呀?”晉升回道:“奴才問過來人,他說不知道甚么事,只說那兩房的爺們說的,務(wù)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?!卑蔡不帕耍f:“到底是怎么了?”舅太太道:“大也不過那幾個侄兒們不安靜,家里沒個正經(jīng)人兒,我倒得走一蕩。只得偏碰在今日,那里這么巧事呢!”姑娘先說道:“娘有事只管去罷,這里的事都妥當(dāng)了,況且還有伯母、媽媽在這里,難道還丟的了我不成?”安太太道:“說的也是。今晚我留你妹子在這里陪著你罷?!本颂谟X得去住兩難,見如此說,便說:“也罷,我且去,明日早晚必趕回來?!闭f著,忙忙的換了兩件衣服,又包了個包袱,催齊了車,忙忙的去了。這里安太太走后,便留下張金鳳給姑娘作伴。吃過飯后,點上燈來,二人因明日起早,便也就寢,一宿無話。
卻說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,早坐了車,燈燭輝煌的來請姑娘進廟。恰好姑娘梳洗完畢,安太太便催他吃些東西,穿好衣服,一面叫跟的人先過那邊去伺候,又留人在這邊照看東西,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車。張?zhí)概S后也上了車。
出了陽宅大門,一路奔那座莊園后門而來。
姑娘在車?yán)锝柚鵁艄饪茨亲T時,原來是座極寬大的車門,那車一直拉進門去,門里兩旁也有幾家人家,家家窗戶里都透著燈光,卻是各各的閉著門戶。走了不遠(yuǎn),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,對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廟,不曾到得跟前,東首便是一座小廟的樣子。車到門前站住,安太太說:“到了?!惫媚锔糁嚥Aб豢?,只見那座小廟一溜約莫是五間,中間廟門卻不是山門樣子,起著個鞍子脊的門樓兒,好像個禪院光景,門前燈籠照的如同白晝。拿車的小廝們卸了車,車夫便把騾子拉開。安太太合姑娘下來,等張?zhí)概烬R,便讓姑娘先走。姑娘笑道:“到了這里可沒我先走的禮了?!?
正讓著,安老爺同了張親家從二門里迎出來,說:“姑娘,不用讓了,隨著我先到各處瞧瞧,等到屋里再讓?!闭f著,自己便在前引道,前頭兩個小廝打了一對漆紗風(fēng)燈,又是兩個女人拿著手把燈照著。姑娘只得扶了人隨著安老爺穿過那座大門,兩旁一看,都隔著一溜板院,那板院里也透著燈光,都像有人在里面。再向前走,對著大門便是一座小小的門樓,迎門曲尺板墻上四扇碧綠的屏風(fēng),上面貼著鮮紅的四個斗方,上寫著“登歡喜地”四個大字。正中屏風(fēng)不開,西首隔著一道板墻,從東首轉(zhuǎn)進去,便是正殿院落。上面三間正房,東西六間廂房。順著正房兩山兩個隨墻角門進去,一邊兩間耳房。
正院里墁著十字甬路,四角還有新種的四棵小松樹。姑娘看了這地方,真?zhèn)€收拾得清凈嚴(yán)謹(jǐn),心下甚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