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道:“這樁事兒子倒看準(zhǔn)了一個人,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。”安老爺?shù)溃骸八??我平日只看他認(rèn)得兩個字,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,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?”公子道:“不但會,并且精。兒子又怎的曉得?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,我丈人拿著本《九章算法》,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(yīng)合多少畝,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(yīng)合多少畝,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,竟絲毫不錯。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(yīng)收多少高粱、麥子、谷子,我丈人不用打算盤,說的數(shù)目卻又合那《算法》本子上不差上下;又是怎的一谷二米,怎的一熟兩熟,怎的分少聚多,連那堆垛平尖都說的出來。據(jù)我看起來,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,一邊是從閱歷來的。只我聽著,覺得比作《夏后氏五十而貢》的那章考據(jù)題還難些?!?
安老爺嘆道:“如我父子,正所謂‘不知稼穡艱難’者也,對之得無少愧!”
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(wù),不想惹得老人家也“謙尊而光”起來,一時極力要斡旋這句話,便道:“‘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’,便是大圣人也道得個‘吾不如老農(nóng)’、‘吾不如老圃’?!卑怖蠣斅犃?,便正色道:“這兩句書講錯了,不是這等講法。吾夫子說‘吾不如老農(nóng)’、‘吾不如老圃’這兩句話,正是‘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’的鐵板注腳。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(fā)泄,想道‘假如吾道得行,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’,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,偏偏的要‘請學(xué)稼’‘請學(xué)圃’起來,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、桀溺的一路,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,如蒼生何?所以才對癥下藥,合他講那‘上好禮’的三句。這兩個‘如’字要作‘我不照像老農(nóng)老圃一樣’講,不得作‘我不及老農(nóng)老圃’講;合著下文的‘焉用稼’一句,才是圣人口氣。不然,你只看‘道千乘之國,使民以時’的那個‘時’字,可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?”
安太太聽了聽,事情不曾說出眉目,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,便道:“這不是嗎?人家媳婦兒在這里說正經(jīng)的,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?!@都是玉格惹出來的?!卑怖蠣?shù)溃骸疤煜率鲁巳》追蜃?,那里還尋得出個正經(jīng)來?”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慪得受不得了,說:“老爺,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(xiàn)在商量的是吃飽飯,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(jīng)主意,怎的周游列國的時候,半道兒會斷了一頓兒,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?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?”
安老爺?shù)溃骸按苏^‘君子固窮’,又‘浮?!右摹?,所以發(fā)此浩嘆也?!卑蔡皇A诵Γf道:“是了,是了,無論怎么著罷,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!老爺此時只細(xì)想想,倆媳婦這話是不是?這主意可行不可行?或者老爺還有個甚么駁正指示的,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(guī)了?!?
安老爺?shù)溃骸白怨诺馈扇四?,用人莫疑’,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,又說的這等明白,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(zé)成他兩個辦起來,才是個累矩之道。此時豈可誤會了那‘前定,事前定’的兩句話,轉(zhuǎn)去‘三思而行’?”太太道:“不是喲,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(dān)不起這么大事來喲!”
老爺?shù)溃骸拔?,‘赤也為之小,熟能為之大?’不必猶疑?!?
說完,便吩咐公子道:“至于你講的那項(xiàng)金銀,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,你只曉得那‘子婦無私貨’為通論,可知‘未有府庫財,非其財者也’尤為論之至通者。只此一可決,不須再議?!币蛴只仡^向太太說道:“我倒還有一說,我往往見人到老來,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,不肯交給兒孫,我頗笑他不達(dá)。細(xì)想起來,大約他那不達(dá)也有兩般苦楚,一般苦的是養(yǎng)著個不肖的子孫,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(chuàng)造而來的,由他任意揮霍而去,及至我受了貧苦,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;一般苦的是養(yǎng)著個好子孫,又慮他雖有養(yǎng)志的孝心,我卻無自立的恒產(chǎn),便算我假作癡聾,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。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(yè)恢復(fù)回來,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,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。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,還會胡亂揮霍不成?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。兩個人之中,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,便叫他支應(yīng)門庭;金鳳媳婦是個細(xì)膩風(fēng)光,便叫他料量鹽米。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個主意兒,支個嘴兒,騰出我來,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,再補(bǔ)讀幾行未讀之書。果有余暇,便任我流覽林泉,寄情詩酒。太太無事,也好帶上個眼鏡兒,叼袋煙兒,看個牌兒,充個老太太兒,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。玉格卻教他一意用功,勉圖上進(jìn)。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?”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,益加歡喜,便道:“我想著也是這樣。老爺既這樣說,好極了?!币蛲鴥蓚€媳婦笑道:“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,直熬到你們倆進(jìn)了門,我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。”
這話暫且按下不表。卻說張?zhí)詮陌岢鋈ブ螅咳占依锍赃^早飯便進(jìn)來照料照料,遇著安老爺不在里頭,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閑話,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,這日進(jìn)來,正值安老爺在家,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。見舅太太正在那里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里衣兒,他也就幫著作起來。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,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,解解悶兒,便合他一面料理針線,一面高談闊論起來。兩個人雖不同道,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。作了會子,見天不早了,便收了活過這邊來。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門,順著游廊過了鉆山門兒,將走到窗跟前,恰好聽得安太太說到“斗牌算奉了明文”的那句話,舅太太便接聲道:“怎么著?斗牌會奉了明文咧?好哇!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。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?!币幻嬲f著,進(jìn)了上房。
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,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。舅太太道:“我不管你們的家務(wù),我只問斗牌。你們要談家務(wù),別耽擱你們,我們到妞妞屋里去?!卑怖蠣斒俏徊黄埖?,便道:“這話何來?我家的家務(wù)又幾時避過舅太太?”安太太道:“老爺理他呢,他自來是這么女生外向!”
安老爺?shù)溃骸鞍?,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,當(dāng)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!”舅太太道:“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,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‘詩云’,閉口就是‘子曰’的?!卑蔡溃骸袄蠣斅牐思易约涸敢獠皇??”舅太太道:“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!叫我們親家評一評,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?真?zhèn)€的,十七的養(yǎng)了十八的了!”從來“入行三日無劣把”,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,也練出嘴皮子來了,便呵可的笑道:“可是人家說的咧!”舅太太生怕說出“燒火的養(yǎng)了當(dāng)家的”這句下文,可就太不雅馴了,幸而不是這句。只聽他說道:“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么行子‘搖車兒里的爺爺,拄拐棍兒的孫子’咧!”舅太太急的嚷道:“算了!太太,你老歇著罷!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,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?”安老爺只說得個:“群居終日,不及義,好行小慧,難矣哉!”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。
這里頭金、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(jīng)話不曾說完,被這一岔,又怕將來作書的燕北閑人寫到這里逗不上這個卯筍兒,良久,忍住笑,接著回公婆道:“方才的話,公婆既都以為可行,交給媳婦們商量去,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成。第一,這踏勘丈量的事,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,得合公婆討幾個人。第二,有了這班人,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,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嗎?要說竟在媳婦屋里辦,也不合體統(tǒng)。況且寫寫算算,以至那些冊簿串票,也得歸著在一處,得斟酌個公所地方。第三,事情辦得有些眉目,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,人也就有了功過了,得立下個一定章程。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,討個教導(dǎo)?!敝贿@句話,又把他尊翁的史學(xué)招出來了,便向兩個媳婦說道:“你兩個須聽我說,凡是決大計議大事,不可不師古,不可過泥古。你兩個切切不可拘定了《左傳》上的‘稟命則不威,專命則不孝’這兩句話。那晉太于申生原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,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。如今我家是一團(tuán)天理人情,何須顧慮及此?稟命是你們的禮,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。我合你們說句要不煩的話:‘閫以外將軍制之?!銈冞€有甚么為難的不成?”
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(yīng)下來。
舅太太聽了半日,問著他姊妹道:“這個話,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?難道這個甚么‘左傳’‘右傳’的,你們也會轉(zhuǎn)轉(zhuǎn)清楚了嗎?”他姊妹道:“書上的話卻不得懂,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?!本颂囍槂赫f道:“這么說起來,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,算贏定了!”大家聽了這話,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,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,便問道:“這話怎的個講法?”
舅太太道:“姑老爺不懂啊,等我講給你聽。有這么一個人,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。見棋就下,每下必輸。沒奈何,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,在旁邊支著兒。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:‘支著兒容易,只不好當(dāng)著人直說出來,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,我只說句亞謎兒,你依了我的話走,再不得輸了。’這下臭棋的大樂。兩個人一同到了棋局,合人下了一盤。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,那家兒就安了個當(dāng)頭炮,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,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個車。下來下去,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,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。他看了看,士是支不起來,老將兒是躲不出去,一時沒了主意,只望著那支著兒的。但聽那支著兒說道:‘一桿長槍?!贿B說了幾遍,他沒懂,又輸了?;貋砭吐裨鼓侵е鴥旱?。那人道:‘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,你不聽我的話,怎的倒埋怨我?’他說:‘你何曾支著兒來著?’那人道:‘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么?’他道:‘何曾有這話?’那人急了,說道:‘你豈不聞:一桿長槍,通天徹地,地下無人事不成,城里大姐去燒香,鄉(xiāng)里娘,娘長爺短,短長捷徑,敬德打朝,朝天鐙,鐙里藏身,身家清白,白面潘安,安安送米,米面油鹽,閻洞賓,賓鴻捎書雁南飛,飛虎劉慶,慶八十,十個麻子九個俏,俏冤家,家家觀世音,因風(fēng)吹火,火燒戰(zhàn)船,船頭借箭,箭對狼牙,牙床上睡著個小妖精,精靈古怪,怪頭怪腦,惱恨仇人太不良,梁山上眾弟兄,兄寬弟忍,忍心害理,理應(yīng)如此,此房出租,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兒里種著棵枇杷樹,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,是個驢子就能下馬。你要早聽了我的話,把左手閑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,墊上他那個掛角將,到底對挪了一步棋,怎得會就輸?你明白了沒有?’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,說:‘明白可明白了,我寧可輸了都使得,實(shí)在不能跟著你:二韃子吃螺螄——繞這么大彎兒!再不想姑老爺你這么個大彎兒,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!這要下起象棋來,有個不贏的嗎?”
大家聽他數(shù)了這一套,已就忍不住笑。及至說完了,安公子先憋不住,“噗哧”一聲,跑出去了。張姑娘是笑得站不住,躲到里間屋里,伏在炕桌兒上笑去。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,笑得肚腸子疼,只把一只手扶著鏡子,一只手拄著助條。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,嘴里只說:“豈有此理!
豈有此理!”笑到極處,把手往桌子上一拍,卻拍在一個茶盤上,拍翻了碗,潑了一桌子茶,順著桌邊流下來。他怕濕了衣裳,連忙站起來一躲,不防他愛的一個小哈巴狗兒正在腳踏底下爬著,一腳正踹在狗爪子上,把個狗踹得蹱蹱成一團(tuán)兒。這個當(dāng)兒,舅太太只管背了這么一大套,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,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么,他只望著發(fā)怔,及至聽見那個狗蹱蹱,又見長姐兒抱在懷里給他揉爪子,張?zhí)艈柕溃骸霸蹆哼郑坎皇寝D(zhuǎn)了腰子咧?”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合何小姐說話,見他把只手拄著肋叉窩,便問:“姐姐,不是岔了氣了?”忽然聽他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,便笑道:“媽,這是怎么了?人家姐姐一個人么,也有會轉(zhuǎn)了腰子的?”這個岔一打,大家又重新笑起來。
好容易大家住了笑,安太太那里還笑得喘不過氣兒來,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。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:“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,一句話也值得笑的這么著!”張?zhí)溃骸八F是又笑我呢?”安太太聽了,忍不住又笑起來,直笑得皺著個眉,握著胸口,連連擺著一只手說:“我笑的不是這個,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!”兒子、媳婦見這樣子,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甚么,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。安老爺一旁坐著斷憋不住了,自己說道:“你們?nèi)齻€不用問了,等我告訴你們罷。我上頭還有你一位大大爺,他從小兒就死了,我行二,我小時候的小名兒就叫作二韃子。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。這個老故事兒,眼前除了你母親合你舅母,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?!卑补有》蚱抟灾聊切┫眿D丫頭們聽了,只管不敢笑,也由不得轟堂大笑起來。虧得這陣轟堂大笑,才把這位老爺?shù)囊欢亲铀嵛难厝チ?。?dāng)下大家說笑一陣,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。
話休絮煩。卻說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(xí)舊業(yè)。金、玉姊妹兩個閑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。便請示明白公婆,先派個張進(jìn)寶作了個坐莊總辦,派了晉升、梁材、華忠、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,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檔。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,凡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,都由他指點(diǎn)。張老起初也世故著辭了一辭,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,他又是個誠實(shí)人,算了算,也樂得作樁事兒,既幫助了親戚,又不拋荒歲月,便一口應(yīng)承。他姊妹見人安插妥了,便把東院倒座的東間收拾出來,作了個公所。窗戶上安了兩扇玻璃屜子,凡有家人們回話,都到窗前伺候。他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,對面坐下,隔窗問話。但有不得明白的,便請張親家老爺進(jìn)來商辦。一切安置齊備,然后才請過張親家老爺來,并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,三面交代了一番。
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(jīng)把這話吩咐過眾人,到這日止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,便說道:“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,至于這樁事的辦法,我都責(zé)承了你兩位大奶奶?!彪S又向金、玉姊妹說:“你們再詳詳細(xì)細(xì)的囑咐他眾人一遍?!眱蓚€人得了公公的話,答應(yīng)了一聲,何小姐便先開口道:“其實(shí)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,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。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這么一件要緊點(diǎn)兒的事,放心交給媳婦們倆小孩子帶著他們辦,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頭里好?!闭f著,一扭臉,便望著眾人說道:“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?!?
張進(jìn)寶先沉著嗓子答應(yīng)了聲:“嗻!”何小姐便吩咐道:“張爹,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,不用我們囑咐,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于辛苦。為甚么呢?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,這個歲數(shù)兒,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,只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,親自到一到,再嘴碎一點(diǎn)兒,精神周到一點(diǎn)兒,就有在里頭了。到了華忠、戴勤兩個奶公,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,卻為平日看著你兩個一個耿直、一個勤謹(jǐn)起見,并不是因?yàn)橐粋€是大爺?shù)膵邒叩?,一個是我的嬤嬤爹,必該派出來的;就算為這個,你兩個可比別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。講到晉升、梁材,也是家里兩三輩子的家人。就是葉通,受老爺、太太的恩典日子淺,主兒的性情,家里的規(guī)矩,想來也該知道。此時你們該是怎么盡心,怎么竭力,怎么別偷懶,怎么別撒謊,這些散話我都不合你們絮叨。如今得先把這樁事的從那里下手,從那里收功,說給你們。
“第一,這樁事,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。這個樣兒的冷天,主兒地炕手爐的圍著還嫌冷,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,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?然而沒法兒。要不趁這地閑著的時候丈量,轉(zhuǎn)眼春暖農(nóng)忙,緊接著青苗在地,就沒了丈量的日子了。限你們明日后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,把這話告訴明白了他們,接著就查起來。第二,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。查起來,你們四個人斷不許分開。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?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得過來的。及至弄不清楚,依然是由著莊頭怎么說怎么好,不如不查了。你們查的時候,那怕三五畝地、一兩家佃戶也罷,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承管的莊頭,眼同著查。從莊頭手里起佃戶花名,從佃戶名下查畝數(shù),從畝數(shù)里頭查租價,歸進(jìn)來核總。第三,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。查的時候,人不許分;查過之后,地可得分。如莊稼地是一項(xiàng),菜園子是一項(xiàng),果木莊子是一項(xiàng),棉花地一是項(xiàng),葦子地是一項(xiàng),某項(xiàng)各若干,共若干,查清楚了。這里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,那是薄地,那是高岸,那是低洼,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?jǐn)?shù)。還得他們指明白了,那是額租地,那是養(yǎng)贍地,那是劃利地。這又為甚么呢?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戶占了,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,這卻使不得。一總查明白了,聽上頭分派。此外,查到盜典出去的地,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,可得防他個不服。你們查,這事便得責(zé)成給張爹了,先告訴明白他說:‘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,此時查明白了,日后莊佃一概不動;不然,等贖回來,我家卻要另自派人招佃?!@話講在頭里,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。如果里頭有個嚼牙的,他也不過是個人罷咧,我又有甚么見不得他的呢?只管帶來見我。
“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,現(xiàn)在的地是清了底了,出去的地是落了實(shí)了,兩下里一擠,那失謎的也失謎不了了,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,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。此后再要查出個遺漏,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。此時你們且打地去。至于將來怎的個撥地,怎的個分段,怎的個招佃,怎的個議租,此時定法不是法,你們再聽老爺、太太的吩咐。方才這番話,有你們聽不明白的,只管問;有我說的不是的,只管駁。總以家里的事為重。辦得妥當(dāng),莫說老爺、太太還要施恩獎賞,是個臉面;即不然,你們作家人的也同我們作兒女的一樣,替老家兒省心,給主兒出力,都是該的。設(shè)或辦得不妥當(dāng),那一面兒的話還用我說嗎?你們自然想得出來。到那時候,大家可得原諒我個沒法兒?!北娙她R聲答應(yīng),都說:“奴才們各秉天良,盡力的巴結(jié)。”
何小姐說完了這話,老爺、太太已經(jīng)十分歡喜痛快。又見張姑娘從袖里取出一個經(jīng)折兒來,送到安老爺跟前,說道:“媳婦兩個還商量著,這話怕家人們一時未必聽得清記得住,所以按著這個辦法給他們開出一個章程來,請公公看?!闭f著,臉又一紅,笑道:“公公可別笑,這可就是媳婦胡畫拉的,實(shí)在不像個字?!卑怖蠣斨恢R得幾個字,卻不知他會寫,接過來且不看那章程,先看那字,雖說不得衛(wèi)夫人“美女簪花格”,卻居然寫得周正勻凈。再看了看那章程,雖沒甚么大文法兒,粗粗兒也還說明白了,并且不曾寫一個鼓兒詞上的字。
安老爺不禁大樂。
列公,若果然圍著京門子會有老圈地,家里再娶上一個北村里的村姑兒、一個南山里的孤女兒作兒子媳婦,認(rèn)真都這么神棍兒似的,倒也是世上一樁怪事。好在我說書的是閑口弄閑舌,你聽書的也是夢中聽夢話,見怪不怪,且自解悶消閑!
卻說安太太見老爺不住的贊那字,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來,打攪了話岔兒,便說道:“老爺要看著沒甚么改動的,就交給他們細(xì)細(xì)兒的看看去罷?!卑怖蠣斍也煌陆?,倒遞給張老爺看,說:“親家你看,卻真難為這兩個小孩子!”張老此時是一肚子的耕種刨鋤,磨礱篩簸,斷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體。接到手里,篇兒也沒翻,仍舊遞給安老爺,說道:“親家,我不用瞧,我們倆姑奶奶合我講究了這么好幾天咧。這么著好啊,早就該打這主意。一來,親家,咱倆坐下輕易也講不到這上頭;二來,我的嘴又笨,不大管說話。自從我到了你家里,這么看著,甚么都講拿錢買去,世街上可那的這些錢呢?”安太太笑道:“親家老爺,這些東西要不拿錢買去,可從那來呢?”張老道:“噯!親家太太,也怪不得你說這話。
你們都是金枝玉葉,天子腳底下長大了的,可到那兒聽這些去呢?等我說給你老公母倆聽,你只要把這地弄行了,不差甚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買的東西了。”
安老爺聽了,深為詫異。只聽他說道:“將才我們這姑奶奶不說要把這地分出幾項(xiàng)來嗎?就拿這莊稼地說,認(rèn)真的種上成塊的稻子,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?!卑怖蠣斝Φ溃骸坝H家,你這一句話就不知京城吃飯之難了,京里仗的是南糧?!睆埨系溃骸罢棠霞Z?我只問你,你上回帶我逛的那稻田場,那么一大片,人家怎么種的?咱們這里又四面八方守著河,安上他兩盤水車子,還愁車不上水來呀!要不用車,挖了水道,雇上四個長工戽水,也夠使的了。趕到收了稻子,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,還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!麥子一熟,吃新鮮面不算外,還帶管不攙假。要拌個碾轉(zhuǎn)子吃,也不用買。趕到磨出面來,喂牲口的麩子也有了。那豆子、高粱、谷子還用說嗎?再說菜,有的是那么兩三塊大園子,人要種個嗎兒菜,地就會長個嗎兒菜。除了天天的水菜,到了腌菜,過冬的時候,咱還用整車的買疙瘩白菜,大捆的買王瓜韭菜去作甚么呀?有了面,有了豆子,有了芝麻,連作醬、磨香油,咱自家也就弄了。再說那果木莊子咧,我看你家這塊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個山頭子呢,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。鮮的干的,那件是居家用不著的?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錢買的?棉花更不用講了,是說你家爺兒們娘兒們不穿布糙衣裳,這些老媽媽子們哪,小女孩子們哪,往后來倆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,那不用個幾尺粗布喂?”
張姑娘聽了,悄悄兒合何小姐說道:“說的好好兒的,這又說到二屋里去了?!眱蓚€正在說著,只聽安太太笑道:“親家說的這話,可真有理。只是你看我家這些人,那是個會紡線織布的?難道就穿這么一身棉花桃兒嗎?”他道:“怎么沒人兒會呀?你親家母就會,他詹家大妗子也會,你只問閨女,他說得不會呀?”張姑娘又悄悄兒的道:“索性閨女也來了?!?
那張老說得一團(tuán)高興,也不管他說甚么,又道:“等著咱多早晚置他兩張機(jī),幾呀紡車子,就算你家這些二奶奶們學(xué)不來罷,這些佃戶的娘兒們那個不會?找了他們來,按著短工給他工錢,再給上兩頓小米子咸菜飯,一頓粥,等織出布來,親家太太,你摟摟算盤看,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!再要講到燒焰兒,遍地都是。山上的干樹枝子,地下的干草、蘆葦葉子、高粱岔子,那不是燒的?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么作慣,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。如今你不把這地弄行了嗎?將來議租的時候,可就合他們說開了,甚么是該年終供給咱的,按季供給咱的,按月供給咱的,按天供給咱的,除了他供給咱的東西,余外的都折了租子。你瞧,一天比一天進(jìn)的錢兒是多了,出的錢兒是少了,你家躺著吃也吃不了了,為甚么人家說‘靠天吃飯,賴天穿衣’呢!那都講拿錢買呢?我沒說嗎?我說話不會耍舌頭,這也是在親家你家,他們底下的伙伴兒們沒個吊猴的。這要有個吊猴的,得了這話,還不夠他們罵我的呢!”
安老夫妻兩個聽了他這段老實(shí)話,大合心意,一時覺得這個鄉(xiāng)里親家比那止于年節(jié)八盒兒的城里親家大有用處。便說:“好極了!這也不是一時的事,我們算一總求下親家了。”
安老爺說著,站起來又給他打了一躬。
不想這話張進(jìn)寶在旁邊聽了,不但不吊猴,他比主人還快活,說道:“奴才還有句糊涂話,咱們家如今既難得娶了這么兩位大奶奶,又遇著奴才親家老爺肯幫著,老爺、太太可別猶疑,覺得拿著咱們這么個門子,怎么學(xué)著打起這個小算盤來了?那話別聽他。這是個根本,早該這樣?!卑怖蠣?shù)溃骸昂脴O了!我正為親家老爺面上有句話交代你們,你先見到這里,更好?!辈糯f,他早聽出老爺?shù)脑拋?,回道:“老爺、太太請放心,奴才沒回過嗎?都是主兒。別講親家老爺還是為咱們的事,再向來親家老爺待奴才們也最恩寬。眾家人有一點(diǎn)兒差錯,老爺惟奴才是問。”安老爺又說了句“很好”,便把那個經(jīng)折兒交下去,他才帶了大家退下去。
卻說張進(jìn)寶領(lǐng)了眾人下去,又合他們嘮叨了一番。張親家老爺坐了會子也就告辭,閑中也周旋了大家?guī)拙?。過了兩日,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來。這話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,也不是三兩月可完。他家只覺得忙過殘冬,早到新春;開春之后,才交谷雨,便是麥秋;才過芒種,便是大秋。漸漸的槐花是黃起來,舉子是忙起來了。
這大半年的工夫,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,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,每日一首試帖詩,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。那公子卻也真?zhèn)€足不出戶,目不窺園,日就月將,功夫大進(jìn)。轉(zhuǎn)眼間已是八月初旬,場期近矣!這正是:
利用始知耕織好,名成須仗父兄賢。
要知后事何如,下回書交代。
(第三十三回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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