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單回來了。
冬天的雨持續(xù)不停,雨水漫過窗臺,順著冰涼的墻壁流淌,在親到地面時發(fā)出滴滴答答聲響,臺燈亮著,光依舊溫暖。
黃單人坐在桌前,手里拿著2b的鉛筆,右手靠近小手指的位置沾的鉛筆灰還在,他在椅子上坐著,沒有動過,卻已經(jīng)在分秒里過了十年。
這種體驗不能拿出來與人分享,勢必會收到異樣的目光,也會被當(dāng)成精神分裂者,用可憐又同情的態(tài)度提議去看醫(yī)生,越早看越早,還會安慰兩句,別擔(dān)心,堅持配合治療,會好起來的。
黃單的眼臉動了動,眼球有些干澀,不太舒服。
桌上的速寫本攤開,紙上畫著半身像,輪廓細化了三分之二,棱角分明。
黃單把鉛筆隨意一丟,也不顧手上的鉛筆灰,就抹了抹臉,身子后仰著靠向椅背,眼皮闔上了,整個人都散發(fā)著一種難的寂寞。
一切都是從莫名其妙的穿越開始的。
起初黃單只當(dāng)是一個小插曲,一個夢,微不足道,完成任務(wù)回來就行了,不用花費心思去在意,他掌控著自己的人生,是個喜歡把前面的路都規(guī)劃好的人,就像筆下的設(shè)計圖,透著嚴謹和苛刻,決不允許哪根線條有一絲的偏差。
即便在無意間留下一點痕跡,黃單也會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毫不猶豫的將其擦掉。
所以黃單認為,他在回來后,生活會按部就班,不會有半點的變化,可他估錯了,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。
人的情感是一次一次往上累加的。
等到黃單反應(yīng)過來,累加的高度已經(jīng)把他壓住了,他會永遠都被壓著,推不開,動不了,唯有去擁抱。
黃單踢掉拖鞋,腿放上來,曲著抱在懷里,他耷拉著腦袋,沒什么精神,卻不想睡。
還能不能見到?是不是不會再穿越了?
黃單不知道,關(guān)于這個穿越的故事,開始和結(jié)束一直都不在他的控制當(dāng)中,對他而,每次的重逢,都是意外的驚喜。
至于每次的死別,黃單的心情都無法形容,他并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的再見。
過了許久,黃單重新拿起鉛筆,他看一眼速寫本上的畫,男人的眉頭微微皺著,眉眼凌厲,一副要教訓(xùn)他的樣子,眼睛被他畫成了雙眼皮,是他在穿越前出現(xiàn)的一個小失誤。
黃單記得,他就是在找橡皮擦的時候看到了周嬌嬌的手。
理了理思緒,黃單在旁邊拿了橡皮擦,把男人眼皮上多出來的兩條線擦掉,他調(diào)整了一下坐姿,認真專心的繼續(xù)畫了起來。
半身像完成時,已經(jīng)快零點了。
黃單把速寫本合上收進抽屜里,沒有他的吩咐,管家不會亂動他的東西,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子。
離開書房回了臥室,黃單沒有立即躺到床上,他去衛(wèi)生間打香皂洗手,流進水池里的水混著鉛筆灰,濺的周圍都是。
黃單抬頭看面前的寬鏡子,他的唇角微翹,鏡子里的人在笑。
不需要模擬參照物就能笑了,盡管還不能流露的自然些,但跟以前相比,已經(jīng)不會那么生硬,虛假的讓人一眼就能看的出來。
黃單抬起濕答答的手,把額前的黑色發(fā)絲往后捋,他看著自己這張臉,跟年紀不太相符,明天的同學(xué)聚會上,免不了會被拿來說上一番。
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,黃單把水池清理干凈了出去,他準備去客廳的酒柜里那瓶酒,結(jié)果剛走到客廳,就驚動了感官異常敏銳的管家。
客廳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,黃單瞇了一下眼睛。
宋閔穿著黑色長衣長褲,襯的雙鬢那兩抹白越發(fā)明顯,他詫異的問,“少爺,這么晚了,您還沒睡?”
黃單說,“我失眠了?!?
他渾然不覺自己聲音里的低落,還有幾分無奈跟委屈,像是一個遇到了讓自己感到困擾的事情,怎么都辦法解決,在跟家長哭訴的小孩。
宋閔眼底的詫異更濃,他走近些,把青年翻起來一塊的袖口整理了一下,“牛奶沒喝嗎?”
黃單說,“喝了的,還是睡不著?!?
宋閔皺皺眉頭,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因為這個動作,看起來會很嚴厲,而他說話時的語氣卻很平和,甚至聽起來有著溺愛的味道,“那少爺是餓了,還是渴了?”
黃單說渴了,“你去酒柜里拿瓶拉菲給我?!?
他想起來現(xiàn)在是什么時間,沒工夫醒酒,“算了,還是給我到杯開水吧。”
宋閔什么也沒說,只是卷起衣袖,露出的手臂肌||肉緊繃,他從冰箱里拿了個檸檬去廚房,等杯子里的水溫度合適后,將檸檬切開,放兩片進去。
黃單站在陽臺,他將正對著自己的那扇玻璃拉開一半,一股濕冷撲面而來,在他的視野里,雨幕跟黑夜糾||纏在一起,短時間內(nèi)是撕扯不開的。
肩上一沉,一件外套搭上來,黃單打了個噴嚏,人轉(zhuǎn)身回了客廳。
宋閔把玻璃窗關(guān)嚴實,他看著窩在沙發(fā)里的黑發(fā)青年,眉間的紋路沒消失的跡象,反而更深。
黃單喝了口檸檬水,身子壓著外套,睡袍有點亂了,他也沒管,百般無聊的拿著遙控器換臺,總覺得今晚的時間過的很慢。
宋閔從臥室里拿了雙灰色的棉襪過來,微彎下腰背,手握住青年的一只腳,掌心揉揉他冰涼的腳趾,為他穿上襪子,細心地把襪筒往上拉拉,又去握另一只。
整個過程中,宋閔都沒有語,似乎是在做著該做的事,不覺得有什么問題。
黃單也沒說話,視線落在電視屏幕上,從頭到尾的調(diào)了一遍,沒找到感興趣的頻道,大多都是電視劇重播,“零點以后沒有新聞嗎?”
宋閔說,“可能是吧?!?
黃單知道管家平時已經(jīng)睡了,不清楚這時候的電視節(jié)目,他放下遙控器,沉默著喝水。
宋閔走到青年身后,手按揉他兩側(cè)的太陽穴。
到底是自己親手養(yǎng)大的孩子,朝夕相處了幾十年,宋閔對青年的習(xí)性了如指掌,手上的力道不輕不重,指腹一下一下按著揉動。
黃單的鼻息間多了舒服的聲音,他放下水杯,眼皮漸漸往下墜。
迷迷糊糊的,黃單的耳邊響起聲音,在喊他少爺,他的意識浮不上來,沒能給出回應(yīng)。
早上六點半,宋閔來敲門。
黃單昨晚不知道什么時候睡的,又是什么時候被管家扶到了臥室的床上,他聽到敲門聲就醒了,頭痛欲裂,說明睡眠時間嚴重不足。
這在現(xiàn)實世界是從未有過的感受。
在床上躺了五分鐘不到,黃單換掉睡袍去衛(wèi)生間里洗漱。
客廳的那臺留聲機放著老歌,咿咿呀呀的,音質(zhì)飽滿而又動聽,每個音里面都藏著那個年代獨有的韻味。
黃單吐掉牙膏沫子,擰開水龍頭沖沖,他聽著老歌,聽出了和以往不同的感覺,好像人生被放在巨大的器皿里面,雜質(zhì)會往下沉淀,剩下的都是純碎的東西。
等到黃單出去時,留聲機的唱片換了,變成國外的抒情歌。
宋閔清晨去買菜,回來做早餐,中西都很拿手,他做好了手里的事情,會看一份當(dāng)天的報紙,等上十來分鐘就去喊人起來。
每天都是如此。
黃單從小就不喜歡吃蛋白,他的盤子里放著兩個蛋黃,面前是碗小米粥,幾盤可口的小菜,一疊冒著熱氣的蟹黃包。
宋閔發(fā)現(xiàn)青年的精氣神不怎么好,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,“少爺,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
黃單沒遮掩,直白的承認,“有。”
宋閔擺出傾聽的姿態(tài)。
黃單把小半碗粥往前推推,放下筷子問道,“你有沒有喜歡過誰?”
宋閔懷疑自己聽錯,“嗯?”
黃單拿帕子擦嘴,他剛起了個頭,就掐了換一個,“這么多年了,在我的記憶里,沒見過你請朋友或親人到家里來,也沒看你跟外界有過多的聯(lián)系,你總是一個人,會不會寂寞?”
宋閔說,“不會?!?
黃單側(cè)頭看過去,“為什么?”
宋閔低眉垂眼,面容嚴肅刻板,“因為有少爺?!?
黃單的視線落在男人發(fā)白的雙鬢上面,“我讀書的時候白天上學(xué),回來吃個飯就去書房里待著,不是看書就是做題,畢業(yè)后白天上班,晚上還是吃個飯就去書房,周末也在處理自己的事,我們一天下來,可以交流的時間很少?!?
宋閔說,“夠了?!?
如果是沒有經(jīng)歷穿越的黃單,他連問都不會問,因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寂寞,更不會去關(guān)心別人,可現(xiàn)在的他問了,對聽到的答案也很不能理解。
宋閔的聲音沒什么起伏,“少爺有喜歡的人了?”
黃單這次還是沒有遮掩,他點點頭,“嗯,我有喜歡的人了?!?
宋閔的眼皮撩了撩,又垂下去,他似乎是一個老父親,擔(dān)心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孩子情竇初開,會被人欺騙,讓自己受傷,“那她喜歡少爺嗎?”
黃單說,“他也喜歡我?!?
宋閔又一次撩起了眼皮,卻沒垂下去,而是停在青年的側(cè)臉上,“兩廂情愿是很難得的緣分,少爺可以找個時間把人約到家里來。”
黃單不說話了。
宋閔說,“如果女方不方便,少爺可以等一等,有合適的機會再提,不要讓對方在與您交往的期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?!?
女方?黃單的眉頭動動,“他跟我一樣?!?
宋閔問,“少爺您說什么?”
黃單笑了笑,“我喜歡的是一個男人。”
宋閔的瞳孔縮了一下,不知道是因為青年唇邊的一抹笑,還是他喜歡男人這句話。
黃單沒有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,因為他發(fā)現(xiàn)意義不大。
這就像是在說一個夢,哪怕描述的再詳細,也拖不到現(xiàn)實中來。
短暫的靜默過后,宋閔已經(jīng)恢復(fù)如常,他邁步走上前,欲要收拾餐桌,耳邊是青年的聲音,“我來吧?!?
黃單發(fā)現(xiàn)男人沒動,他感到新奇,“你在發(fā)呆?”
宋閔問道,“少爺從來沒提起過喜歡誰,什么時候清楚了自己的性取向?”
黃單摩||挲幾下手指,如果以現(xiàn)實世界來說,就是在從小區(qū)到家的這條路上,要以穿越過去的世界來算,幾輩子前的事了。
“我知道你在懷疑什么,不會錯的。”
宋閔收著碗筷,“少爺,您去客廳歇著吧?!?
黃單確定,管家在生氣,他掃了一眼,卻沒說什么。
約人到家里來的前提,是知道人在哪里,有沒有這個人,目前黃單一無所知。
同學(xué)聚會在下午三點,這才上午八點多,群里就聊的昏天暗地,化妝品,項目,地產(chǎn),股票,奢飾品,家庭,寵物,孩子……什么都聊。
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,把初戀這件小事給拋了出來,在各種表情包的空隙里,互相嘲笑為誰為誰狂的傻逼時光。
黃單打開群的時候,群里正聊的興起,有兩個女的正在肆無忌憚的談他,絲毫不在意他這個當(dāng)事人。
那些人都把群名片改成了自己的真名,黃單看了看,只有個別一兩個對的上號,其他的都不知道誰是誰。
錢夢:少爺?shù)那闀寄苷摻镔u了,我要是他,就會把情書都拿麻袋裝起來,畢業(yè)后拿去賣了,怎么著也能賣出一杯奶茶的錢吧。
陳燕:沒寫過情書的人不知道情書有多難寫,真的,有個錯別字就要丟掉重新寫,寫完了會檢查好幾遍,比寫作文要認真多了,而且還會傻逼逼的念出來。
錢夢:可不是,當(dāng)年誰沒干過這事啊。
陳燕:我覺得少爺估計一封情書都沒拆開看過,喜歡上他的人多可憐啊,長的沒他好看,成績沒他厲害,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表白被拒絕,受打擊是小事,搞不好能留下心理創(chuàng)傷,自卑到骨子里去,還好我有我家大寶。
錢夢:大寶?還天天見呢,也不知道當(dāng)年誰把莊子孔子老子的臉都改成了少爺,上課的時候趴著看他的后腦勺,那叫一個望眼欲穿。
陳燕丟過去一個便便的表情包:我去,要死啊你,等著,下午不見不散!
群里出現(xiàn)幾個深有感觸的,她們不嘲陳燕,相互回憶回憶年少時期的那些夢,每個標點符號里面都是一股子“同是天涯淪落人”的味兒。
男的看不下去,酸溜溜的說小少爺有什么好的,動不動就哭,不就是長的漂亮一點,學(xué)習(xí)強了一點而已嗎?有什么大不了的。
有幾個出人頭地的,都稱老總了,說下午看看小少爺在哪兒混,住哪個地段,座駕是什么,明擺著是想借機耍耍威風(fēng),仇倒是沒有,怨肯定有,自己喜歡的人追在對方屁股后面跑,卻被當(dāng)做空氣,能不怨嗎?
同學(xué)聚會不是年年有,那小少爺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,逮著他是千載難逢的機會,絕對不會輕易放過,不把他灌醉是不會罷休的。
群里被女生們的“我不說話,我就靜靜看你裝逼”這個表情包刷屏了。
吳芳:少爺不會在窺頻吧?
這回大家伙的想法都很一致,說那是不可能的事,放心好了。
他們打死也不會相信,當(dāng)事人真在窺頻。
黃單端起酒杯抿一口紅酒,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滑動,他變了,現(xiàn)在竟然會看這種毫無營養(yǎng)的群聊,明明是在浪費時間,卻還是看了。
手機響了,是個陌生號碼,黃單沒接,第二次響才去接了,“喂?!?
那頭沒有聲音。
黃單看看手機屏幕,顯示正在通話中,他又問,還是沒有情緒的聲音,“請問你找誰?”
嘟嘟聲傳入耳中,對方掛了。
黃單也沒在意,只當(dāng)是有人答錯了,他習(xí)慣的清空通話記錄,把手機丟在沙發(fā)上,人去了書房找本書窩在角落里翻看起來。
宋閔看看沙發(fā)上的手機,沒去碰,他拿了吸塵器打掃衛(wèi)生。
黃單正看著書,冷不丁的聽到一聲響,他立刻放下書走出書房,看到男人在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。
宋閔說,“杯子碎了,少爺別過來?!?
黃單沒走,站一邊看男人一片片的把碎片都掃進簸箕里面,奇怪,怎么覺得他是心事重重的樣子?昨晚回來還沒有。
宋閔收拾的很仔細,連沙發(fā)都搬開了,生怕有一小片沒發(fā)現(xiàn)。
黃單的手機又響了,是事務(wù)所的同事,他往書房走,邊走邊跟那頭商討圖紙的修改問題。
吃完飯后,黃單睡了半小時的午覺,他看看時間,洗把臉就準備出發(fā)。
昨晚回來到現(xiàn)在,黃單還在家里,他心想,穿越之旅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,生活還得繼續(xù),工作也忙,手里剛接了個項目,下個月恐怕還要出差一趟。
忙起來挺好的,沒時間胡思亂想。
黃單的思緒回籠,一杯溫水已經(jīng)見底,他把杯子放在桌上,頭有點疼,可能是感冒了。
宋閔拿出早就熨燙平整的西裝遞過去,“少爺,需要量一□□溫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