卑說當(dāng)時(shí)雷橫來到靈官殿上,見了這大漢睡在供桌上。
眾士兵上,前把條索子綁了,捉離靈官殿來。
天色卻早,是五更時(shí)分。
雷橫道:“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,討些點(diǎn)心吃了,卻解去縣里取問?!币恍斜娙藚s都奔這保正莊上來。
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,名蓋,祖是本縣本鄉(xiāng)富戶,平生仗義疏財(cái),專愛結(jié)識(shí)天下好漢,但有人來投奔他的,不論好歹,便留在莊上??;若要去時(shí),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;最愛刺槍,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,恐日后父母官問時(shí),保正也好答應(yīng)。見今吊在貴莊門房里?!?
晁蓋聽了,記在心,稱謝道:“多虧都頭見報(bào)?!?
少刻,莊客捧出盤饌酒食。
晁蓋說道:“此間不好說話,不如去后廳軒下少坐?!?
便叫莊客里面點(diǎn)起燈燭,請(qǐng)都頭里面酌杯。
晁蓋坐了主位,雷橫坐了客席。
兩個(gè)坐定,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,莊客一面篩酒。
晁蓋又叫置酒與士兵眾人吃,莊客請(qǐng)眾人,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,大盤肉,大碗灑,只管叫眾人吃。
晁蓋一頭相待雷橫飲酒,一面自肚里尋思:“村中有甚小賊吃他拿了?我且自去看是誰?!?
相陪吃了五七杯酒,便叫家里一個(gè)主管出來,“陪奉都頭坐一坐,我去凈了手便來。”
那主管陪侍著雷棋吃酒。
晁蓋卻去里面拿了個(gè)燈籠,逕來門樓下看時(shí),士兵都去吃酒,沒一個(gè)在外面。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:“都頭拿的賊吊在那里?”
莊客道:“在門房里關(guān)著?!?
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(shí),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里面,露出一身黑肉,下面抓起兩條黑魎魎毛腿,赤著一支腳。
晁蓋把燈那人臉時(shí),紫黑闊臉,鬢邊一搭朱砂記,上面生一片黑黃毛。
晁蓋便問道:“漢子,你是那里人?我村中不曾見有你?!?
那漢道:“小人是遠(yuǎn)鄉(xiāng)客人,來這里投奔一個(gè)人,卻把我拿來做賊。我須有分辯處?!?
晁蓋道:“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?”
那漢道:“我來這村中投奔一個(gè)好漢?!?
晁蓋道:“這好漢叫做甚么?”
那漢道:“他喚做晁保正?!?
晁蓋道:“你卻尋他有甚勾當(dāng)?”
那漢道:“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,如今我有一套富貴,要與他說知,因此而來。”
晁蓋道:“你且住,只我便是晁保正。卻要我教你,你只認(rèn)我做娘舅之親。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(shí),你便叫我做阿舅,我便認(rèn)你做外甥。便脫四五歲離了這里,今只來尋阿舅。因此不認(rèn)得?!蹦菨h道:“若得如此救護(hù),深感厚恩。義士提攜則個(gè)!”
當(dāng)時(shí)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,仍舊把門拽上,急入后廳來見雷橫,說道:“甚是慢客?!?
雷橫道:“多多相擾,理甚不當(dāng)?!?
兩個(gè)又吃了數(shù)杯酒,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。
雷橫道:“東方動(dòng)了,小人告退,好去縣中畫卯?!?
晁蓋道:“都頭官身,不敢久留。若再到敝村公干,千萬來走一遭?!?
雷橫道:“卻得再來拜望,請(qǐng)保正免送?!?
晁蓋道:“卻罷也送到莊門口。”
兩個(gè)同走出來,那伙士兵眾人都吃了酒食,吃得飽了,各自拿了槍棒,便去門房里解了那漢,背剪縛著,帶出門外,晁蓋見了,說道:“好條大漢!”
雷橫道:“這廝便是靈官殿里捉的賊?!?
說猶未了,只見那漢叫一聲“阿舅!救我則個(gè)!”
晁蓋假意看他一看,喝問道:“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么?”
那漢道:“我便是。阿舅救我!”
眾人吃了一驚。
雷橫便問晁蓋道:“這人是誰?如何卻認(rèn)得保正?”
晁蓋道:“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。這廝如何在廟里歇?乃是家姐的孩兒,從小在這里過活,四五歲時(shí)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,一去了十?dāng)?shù)年。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,跟個(gè)本京客人來這里販賣,向后再不曾見面。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,如何卻在這里!小可本也認(rèn)他不得,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,因此影影記得。”
晁蓋喝道:“小三你如何不逕來見我,卻去村中做賊?”
那漢叫道:“阿舅!我不曾做賊!”
晁蓋喝道:“你既不做賊,如何拿你在這里?”
奪過士兵手里棍棒,劈頭劈臉便打。
雷橫并眾人勸道:“且不要打,聽他說?!?
那漢道:“阿舅息怒,且聽我說。自從十四五歲時(shí)來走了這遭,如今不是十年了!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,不敢來見阿舅;權(quán)去廟里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。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繇,將我拿了;卻不曾做賊!”
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,口里罵道:“畜生!你卻不逕來見我,且在路上貪圖這口黃湯!我家中沒得與你吃?辱沒殺人!”
雷橫勸道:“保正息怒。你令甥本不曾做賊。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,在廟里睡得蹊蹺,亦且面生,又不認(rèn)得,因此設(shè)疑,捉了他來這里。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,定不拿他。”——
喚士兵,——“快解了綁縛的索子,放還保正?!?
眾士兵登時(shí)解了那漢。
雷橫道:“保正休怪,早知是令甥,不致如此。甚是得眾。小人們回去?!?
晁蓋道:“都頭且住,請(qǐng)入小莊,再有話說?!?
雷橫放了那漢,一齊再入草堂里來,晁蓋取出十兩花銀,送與雷橫,說道:“都頭,休嫌輕微,望賜笑留?!?
雷橫道:“不當(dāng)如此?!?
晁蓋道:“若是不肯收受時(shí),便是怪小人。”
雷橫道:“既是保正厚意,權(quán)且收受。改日得報(bào)答?!?
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。
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士兵,再送出莊門外。
雷橫相別了,引著士兵自去。
晁蓋卻同那漢到后軒下,取幾件衣裳,與他換了,取頂頭巾與他戴了,便問那漢姓甚名誰,何處人。
那漢道:“小人姓劉,名唐,祖貫東潞州人氏;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,人都喚小人做赤發(fā)鬼。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,昨夜晚了,因醉倒廟里,不想被這廝們捉住,綁縛了來。今日幸得在此,哥哥坐定,受劉唐四拜?!?
拜罷,晁蓋道:“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見在何處?”
劉唐道:“小人自幼飄蕩江湖,多走途路,專好結(jié)識(shí)好漢,往往多聞哥哥大名,不期有緣得遇。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,因此,劉唐肯說這話——這里別無外人,方可傾心吐膽對(duì)哥哥說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