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當(dāng)日武都頭回轉(zhuǎn)身來看見那人,撲翻身便拜。那人原來不是別人,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。武松拜罷,說道:“一年有馀不見哥哥,如何卻在這里?”武大道:“二哥,你去了許多時(shí),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?我又怨你,又想你?!蔽渌傻溃骸案绺缛绾问窃刮蚁胛遥俊蔽浯蟮溃骸拔以鼓銜r(shí),當(dāng)初你在清河縣里,要便吃酒醉了,和人相打,時(shí)常吃官司,教我要便隨衙聽候,不曾有一個(gè)月凈辦,常教我受苦,這個(gè)便是怨你處。想你時(shí),我近來取得一個(gè)老小,清河縣人不怯氣,都來相欺負(fù),沒人做主;你在家時(shí),誰敢來放個(gè)屁;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,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,因此便是想你處?!?
看官聽說: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(gè)。武松身長八尺,一貌堂堂;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——不恁地,如何打得那個(gè)猛虎?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,面目丑陋,頭腦可笑;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,起他一個(gè)諢名,叫做三寸丁谷樹皮。那清河縣里,有一個(gè)大戶人家,有個(gè)使女,娘家姓潘,小名喚做金蓮;年方二十馀歲,頗有些顏色。因?yàn)槟莻€(gè)大戶要纏他,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,意下不肯依從。那個(gè)大戶以此記恨於心,卻倒陪些房奩,不要武大一文錢,白白地嫁與他。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,清河縣里有幾個(gè)奸詐的浮浪子弟們,卻來他家里薅惱。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,人物猥□字形左“反犬”右“崔”,不會(huì)風(fēng)流;他倒無般不好,為頭的愛偷漢子。那武大是個(gè)懦弱本分人,被這一班人不時(shí)間在門前叫道:“好一塊羊肉,倒落在狗口里!”因此,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,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,每日仍舊挑賣炊餅。此日,正在縣前做買賣。
當(dāng)下見了武松,武大道:“兄弟,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:‘景陽岡上一個(gè)打虎的壯士,姓武,縣里知縣參他做個(gè)都頭?!乙舶朔植碌朗悄?,原來今日才得撞見。我且不做買賣,一同和你家去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,家在那里?”武大用手指道:“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。”
武松替武大挑了擔(dān)兒,武大引著武松,轉(zhuǎn)灣抹角,一逕望紫石街來。轉(zhuǎn)過兩個(gè)灣,來到一個(gè)茶坊間壁,武大叫一聲“大嫂開門”。只見簾子開處,一個(gè)婦人出到簾子下,應(yīng)道:“大哥,怎地半早便歸?”武大道:“你的叔叔在這里,且來廝見?!蔽浯罄山恿藫?dān)兒入去便出來道:“二哥,入屋里來和你嫂嫂相見。”
武松揭起簾子,入進(jìn)里面,與那婦人相見。武大說道:“大嫂,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?!蹦菋D人叉手向前道:“叔叔萬福。”武松道:“嫂嫂請坐?!?
武松當(dāng)下推金山,倒玉柱,納頭便拜。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,道:“叔叔,折殺奴家!”武松道:“嫂嫂受禮。”那婦人道:“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,‘有個(gè)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,’要奴家同去看一看。不想去得遲了,趕不上,不曾看見。原來卻是叔叔。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?!?
三個(gè)人同到樓上坐了。那婦人看著武大,道:“我陪侍著叔叔坐地。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?!蔽浯髴?yīng)道:“最好——二哥,你且坐一坐,我便來也?!?
武大下樓去了。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,自心里尋思道:“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,他又生得這般長大。我嫁得這等一個(gè),也不枉了為人一世!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,三分像人,七分似鬼,我直恁地晦氣!據(jù)著武松,大蟲也吃他打倒了,他必然好氣力。說他又未曾婚娶,何不叫他搬來我家里?。俊幌脒@段姻緣卻在這里!……”
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:“叔叔,來這里幾日了?”武松答道:“到此間十?dāng)?shù)日了?!眿D人道:“叔叔,在那里安歇?”武松道:“胡亂權(quán)在縣衙里安歇?!蹦菋D人道:“叔叔,恁地時(shí)卻不便當(dāng)?!蔽渌傻溃骸蔼?dú)自一身,容易料理。早晚自有土兵服侍?!眿D人道:“那等人服侍叔叔,怎地顧管得到。何不搬來一家里???早晚要些湯水吃時(shí),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,不強(qiáng)似這夥腌□音“匝”,字形左“月”右“贊”人?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。”武松道:“深謝嫂嫂?!?
那婦人道:“莫不別處有嬸嬸??扇韽P會(huì)也好?!蔽渌傻溃骸拔涠⒉辉槿??!眿D人又問道:“叔叔,青春多少?”武松道:“武二二十五歲?!蹦菋D人道:“長奴三歲。叔叔,今番從那里來?”武松道:“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馀,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,不想?yún)s搬在這里。”
那婦人道:“一難盡!自從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負(fù);清河縣里住不得,搬來這里。若得叔叔這般雄壯,誰敢道個(gè)‘不’字!”武松道:“家兄從來本分,不似武二撒潑?!蹦菋D人笑道:“怎地這般顛倒說!常道:‘人無剛骨,安身不牢?!移缴煨裕床坏眠@般‘三答不回頭,四答和身轉(zhuǎn)’的人?!蔽渌傻溃骸凹倚謪s不到得惹事,要嫂嫂憂心。”
正在樓上說話未了,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,放在廚下,走上樓來,叫道:“大嫂,你下來安排?!蹦菋D人應(yīng)道:“你看那不曉事的!叔叔在這里坐地,卻教我撇了下來!”武松道:“嫂嫂請自便?!蹦菋D人道:“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,只是這般不見便!”
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,都搬上樓來,擺在桌上,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,隨即燙酒上來。
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,武松對席,武大打橫。三個(gè)人坐下,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婦人拿起酒來,道:“叔叔,休怪沒甚管待,請酒一杯?!蔽渌傻溃骸案兄x嫂嫂。休這般說?!?
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,那里來管別事,那婦人笑容可掬,滿口兒道:“叔叔,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?”揀好的遞將過來。武松是個(gè)直性的漢子,只把做親嫂嫂相待。誰知那婦人是個(gè)使女出身,慣會(huì)小意兒。武大又是個(gè)善弱的人,那里會(huì)管待人。那婦人吃了幾杯酒,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看不過,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(huì)。
當(dāng)日吃了十?dāng)?shù)杯酒,武松便起身。武大道:“二哥,再吃幾杯了去?!蔽渌傻溃骸爸缓庙サ兀瑓s又來望哥哥?!倍妓拖聵莵?。那婦人道:“叔叔,是必搬來家里??;若是叔叔不搬來時(shí),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。親兄弟難比別人。大哥,你便打點(diǎn)一間房請叔叔來家里過活,休教鄰舍街坊道個(gè)不是?!蔽浯蟮溃骸按笊┱f得是。二哥,你便搬來,也教我爭口氣?!蔽渌傻溃骸凹仁歉绺缟┥╉サ卣f時(shí),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?!蹦菋D人道:“叔叔,是必記心,奴這里專望?!?
武松別了哥嫂,離了紫石街,逕投縣里來,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。武松上廳來稟道:“武松有個(gè)親兄搬在紫石街居?。晃渌捎图依锼扌?,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,不敢擅去,請恩相鈞旨?!敝h道:“這是孝悌的勾當(dāng),我如何阻你;你可每日來縣里伺候。”
武松謝了,收拾行李鋪蓋。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賞賜的物件,叫個(gè)土兵挑了,武松引到哥哥家里。那婦人見了,卻比半夜里拾金寶的一般歡喜,堆下笑來。武大叫個(gè)木匠,就樓下整了一間房,鋪下一張床,里面放一條桌子,安兩個(gè)杌子,一個(gè)火爐。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,分付土兵自回去,當(dāng)晚就哥嫂家里歇臥。
次日早起,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,舀漱口水,叫武松洗漱了口面,裹了巾幘,出門去縣里畫卯。那婦人道:“叔叔,畫了卯,早些個(gè)歸來吃飯,休去別處吃?!蔽渌傻溃骸氨銇硪??!鞭熑タh里畫了卯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里。那婦人洗手剔甲,齊齊整整,安排下飯食。三口兒共桌兒吃,武松吃了飯,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。武松道:“教嫂嫂生受,武松寢食不安??h里撥一個(gè)土兵來使喚?!蹦菋D人連聲叫道:“叔叔,卻怎地這般見外?自家的骨肉,又不服侍了別人。便撥一個(gè)土兵使用,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凈,奴眼里也看不得這等人?!蔽渌傻溃骸绊サ貢r(shí),卻生受嫂嫂?!?
話休絮煩。自從武松搬將家里來,取些銀子與武大,教買餅馓茶果,請鄰舍吃茶。眾鄰舍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,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都不在話下。
過了數(shù)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。那婦人笑嘻嘻道:“叔叔,如何使得——既然叔叔把與奴家,不敢推辭,只得接了?!?
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自去縣里畫卯,承應(yīng)差使。不論歸遲歸早,那婦人頓羹頓飯,歡天喜地,服侍武松,武松倒過意不去。那婦人常把些語來撩撥他,武松是個(gè)硬心直漢,卻不見怪。
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覺過了一月有馀,看看是十二月天氣。連日朔風(fēng)緊起,四下里彤云密布,又早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飛下一天大雪來。當(dāng)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。
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里畫卯,直到日中未歸。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,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,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,心里自想道:“我今日著實(shí)撩斗他一撩斗,不信他不動(dòng)情?!?
那婦人獨(dú)自一個(gè)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,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。那婦人揭起簾子,陪著笑臉迎接道:“叔叔,寒冷?”武松道:“感謝嫂嫂憂念?!比氲瞄T來,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。那婦人雙手去接。武松道:“不勞嫂嫂生受。”自把雪來拂了,掛在壁上;解了腰里纏帶,脫了身上鸚哥綠□音“注”,字形以“角絲”旁替“佇”之“單人”旁絲衲襖,入房里搭了。
那婦人便道:“奴等一早起。叔叔,怎地不歸來吃早飯?”武松道:“便是縣里一個(gè)相識(shí),請吃早飯。卻才又有一個(gè)作杯,我不奈煩,一直走到家里來?!蹦菋D人道:“恁地;叔叔,向火?!蔽渌傻溃骸昂谩!北忝摿擞脱?,換了一雙襪子,穿了暖鞋;掇個(gè)杌子自近火邊坐地。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,後門也關(guān)了,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來,擺在桌子上。
武松問道:“哥哥那里去未歸?”婦人道:“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,我和叔叔自飲三杯。”武松道:“一發(fā)等哥哥家來吃?!眿D人道:“那里等得他來!等他不得!”
說猶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來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燙酒正當(dāng)。”婦人道:“叔叔,你自便?!蹦菋D人也掇個(gè)杌子近火邊坐了。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。那婦人拿盞酒,擎在手里,看著武松道:“叔叔,滿飲此杯?!蔽渌山舆^手來,一飲而盡。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,說道:“天色寒冷,叔叔,飲個(gè)成雙杯兒?!蔽渌傻溃骸吧┥┳员?。”接來又一飲而盡。
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。婦人接過酒來吃了,卻拿注子再斟酒來,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婦人將酥胸微露,云鬟半□字形左“身”右“單”,臉上堆著笑容,說道:“我聽得一個(gè)閑人說道: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(yǎng)著一個(gè)唱的。敢端的有這話麼?”武松道:“嫂嫂休聽外人胡說。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。”婦人道:“我不信,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?!蔽渌傻溃骸吧┥┎恍艜r(shí),只問哥哥。”那婦人道:“他曉得甚麼。曉得這等事時(shí),不賣炊餅了。叔叔,且請一杯?!边B篩了三四杯酒飲了。
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動(dòng)春心,那里按納得住,只管把閑話來說。武松也知了四五分,自家只把頭來低了。那婦人起身去燙酒。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。
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,來到房里,一只手拿著注子,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,說道:“叔叔,只穿這些衣裳,不冷?”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,也不應(yīng)他。那婦人見他不應(yīng),劈手便來奪火箸,口里道:“叔叔不會(huì)簇火,我與叔叔撥火;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?!蔽渌捎邪司欧纸乖辏徊蛔雎?。那婦人欲心似火,不看武松焦躁,便放了火箸,卻篩一盞酒來,自呷了一口,剩了大半盞,看著武松道:“你若有心,吃我這半盞兒殘酒?!?
武松劈手奪來,潑在地下,說道:“嫂嫂!休要恁地不識(shí)羞恥!”把手只一推,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。武松睜起眼來道:“武二是個(gè)頂天立地噙齒戴發(fā)男子漢,不是那等敗壞風(fēng)俗沒人輪的豬狗!嫂嫂休要這般不識(shí)廉恥!倘有些風(fēng)吹草動(dòng),武二眼里認(rèn)得是嫂嫂,拳頭卻不認(rèn)得是嫂嫂!再來,休要恁地!”
那婦人通紅了臉,便掇開了杌子,口里說道:“我自作樂耍子,不直得便當(dāng)真起來!好不識(shí)人敬重!”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。武松自在房里氣忿忿地。
天色卻早未牌時(shí)分。武大挑了擔(dān)兒歸來推門,那婦人慌忙開門。武大進(jìn)來歇了擔(dān)兒,隨到廚下,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。武大道:“你和誰鬧來?”那婦人道:“都是你不爭氣,教外人來欺負(fù)我!”武大道:“誰人敢來欺負(fù)你!”婦人道:“情知是有誰!爭奈武二那廝,我見他大雪里歸來,連忙安排酒,請他吃;他見前後沒人,便把語來調(diào)戲我!”武大道:“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,從來老實(shí)。休要高做聲,吃鄰舍家笑話?!蔽浯笃擦死掀?,來到武松房里,叫道:“二哥,你不曾吃點(diǎn)心,我和你吃些酒?!蔽渌芍徊蛔雎暎瑢に剂税肷?,再脫了絲鞋,依舊穿上油膀鞋,著了上蓋,帶上氈笠兒,一頭系纏袋,一面出門。武大叫道:“二哥,那里去?”也不應(yīng),一直地只顧去了。
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:“我叫他又不應(yīng),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,正是不知怎地了!”那婦人罵道:“糊突桶!有甚麼難見處!那廝羞了,沒臉兒見你,走了出去!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里宿歇!”武大道:“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。”那婦人道:“混沌魍魎!他來調(diào)戲我,倒不吃別人笑!你要便自和他道話,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!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,你自留他便了!”武大那里敢再開口。
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一個(gè)土兵,拿著一條匾擔(dān),逕來房里收拾了行李,便出門去。武大趕出來叫道:“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”武松道:“哥哥,不要問;說起來,裝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”
武大那里敢再開口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的罵道:“卻也好!人只道一個(gè)親兄弟做都頭,怎地養(yǎng)活了哥嫂,卻不知反來嚼咬人!正是‘花木瓜,空好看’!你搬了去,倒謝天謝地!且得冤家離眼前!”
武大見老婆這等罵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樂,放他不下。
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里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,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里尋兄弟說話,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,教不要去兜攬他;因此,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
捻指間,歲月如流,不覺雪晴。過了十?dāng)?shù)日,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,卻得二年半多了;賺得好些金銀,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,謀個(gè)升轉(zhuǎn);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須得一個(gè)有本事的心腹人去,便好;猛可想起武松來,“須是此人可去?!羞@等英雄了得!”當(dāng)日便喚武松到衙內(nèi)商議道:“我有一個(gè)親戚在東京城里??;欲要送一擔(dān)禮物去,就捎封書問安則個(gè)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,與我去走一遭?;貋砦易灾刂刭p你。”武松應(yīng)道:“小人得蒙恩相抬舉,安敢推故。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,就那里觀看光景一遭。相公,明日打點(diǎn)端正了便行?!敝h大喜,賞了三杯,不在話下。
且說武松領(lǐng)下知縣語,出縣門來。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個(gè)土兵,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并魚肉果品之類,一逕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里。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馀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想道:“莫不這廝思量我了,卻又回來?……那廝一定強(qiáng)不過我!且慢慢地相問他?!?
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,再整云鬟,換些艷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,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:“叔叔,不知怎地錯(cuò)見了?好幾日并不上門,教奴心里沒理會(huì)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里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道:‘沒處尋。’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。沒事壞錢做甚麼?”武松答道:“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?jiǎng)t個(gè)。”那婦人道:“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?!?
三個(gè)人來到樓上客位里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。武松掇個(gè)杌子,橫投坐了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。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脧武松。武松只顧吃酒。
酒至五巡,武松討個(gè)勸杯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里,看著武大,道:“大哥在上,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兩個(gè)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,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(fù)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;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吃酒;歸到家里,便下了簾子,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負(fù)你,不要和他爭執(zhí),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依我時(shí),滿飲此杯?!蔽浯蠼恿司频溃骸拔倚值芤姷檬?,我都依你說。”
吃過了一杯酒,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:“嫂嫂是個(gè)精細(xì)的人,不必武松多說。我哥哥為人質(zhì)樸,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。常道:‘表壯不如里壯?!┥┌训眉叶?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:‘蘺勞犬不入’?”
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,一點(diǎn)紅從耳朵邊起,紫漲了面皮;指著武大,便罵道:“你這個(gè)腌□音“匝”,字形左“月”右“贊”混沌!有甚麼語在外人處說來,欺負(fù)老娘!我是一個(gè)不戴頭巾男子漢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響的婆娘!拳頭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馬,人面上行得人!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!自從嫁了武大,真?zhèn)€螻蟻也不敢入屋里來!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鉆得入來?你胡亂語,一句句都要下落!丟下磚頭瓦兒,一個(gè)個(gè)要著地!”武松笑道:“若得嫂嫂這般做主,最好;只要心口相應(yīng),卻不要‘心頭不似口頭’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,請飲過此杯?!?
那婦人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;走到半扶梯上,發(fā)話道:“你既是聰明伶俐,卻不道‘長嫂為母’?我當(dāng)初嫁武大時(shí),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!那里走得來‘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’!自是老娘晦氣了,鳥撞著許多事!”哭下樓去了。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。
那武大、武松——弟兄——自再吃了幾杯。武松拜辭哥哥。武大道:“兄弟,去了?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!”口里說,不覺眼中墮淚。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,便說道:“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,只在家里坐地;盤纏兄弟自送將來?!蔽浯笏臀渌上聵莵?。臨出門,武松又道:“大哥,我的語休要忘了。”
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。次日早起來,拴束了包裹,來見知縣。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,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;點(diǎn)兩個(gè)精壯土兵,縣衙里撥兩個(gè)心腹伴當(dāng),都分付了。那四個(gè)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,拽扎起,提了樸刀,監(jiān)押車子,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,取路望東京去了。
話分兩頭。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,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氣吞聲,由他自罵,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語,真?zhèn)€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,未晚便歸,一腳歇了擔(dān)兒,便去除了簾子,關(guān)上大門,卻來家里坐地。
那婦人看了這般,心內(nèi)焦躁,指著武大臉上罵道:“混沌濁物,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,便把著喪門關(guān)了,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!聽你那兄弟鳥嘴,也不怕別人笑恥!”武大道:“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,省了多少是非?!蹦菋D人道:“呸!濁物!你是個(gè)男子漢,自不做主,卻聽別人調(diào)遣!”武大搖手道:“由他。我的兄弟是金子語!”
自武松去了十?dāng)?shù)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;歸到家里便關(guān)了門。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;向後弄慣了,不以為事。自此,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(shí)先自去收了簾兒,關(guān)上大門。武大見了,自心里也喜,尋思道:“恁地時(shí)卻好!……”
又過了三二日,冬已將殘,天色回陽微暖。當(dāng)日武大將次歸來。那婦人慣了,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。也是合當(dāng)有事,卻好一個(gè)人從簾子邊走過。自古道:“沒巧不成話?!边@婦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將倒去,不端不正,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腳,意思要發(fā)作;回過臉來看時(shí),卻是一個(gè)妖嬈的婦人,先自酥了半邊,那怒氣直鉆過“爪哇國”去了,變坐笑吟吟的臉兒。這婦人見不相怪,便叉手深深地道個(gè)萬福,說道:“奴家一時(shí)失手。官人疼了?”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,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,道:“不妨事。娘子閃了手?”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簾底下看見了,笑道:“兀!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?打得正好!”那人笑道:“這是小人不是。沖撞娘子,休怪?!蹦菋D人也笑道:“官人恕奴些個(gè)。”那人又笑著,大大地唱個(gè)肥喏,道:“小人不敢?!蹦且浑p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,也回了七八遍頭,自搖搖擺擺,踏著八字腳去了。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,掩上大門,等武大歸來。
你道那人姓甚名誰?那里居???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(gè)破落戶財(cái)主,就縣前開著個(gè)生藥鋪。從小也是一個(gè)奸詐的人,使得些好拳棒;近來暴發(fā)跡,專在縣里管些公事,與人放刁把濫,說事過錢,排陷官吏。因此,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(gè)。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(gè)慶字,排行第一,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——近來發(fā)跡有錢,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