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的腳步?jīng)]有頓挫,更沒有絲毫受此影響。
終于臨至雁蕩宗山門之外。雁蕩宗老宗主柯鎮(zhèn)海,就靜靜的站在那里。
少宗主柯修,在這種場面下,自然不可能龜藏宗內(nèi),而是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,待在柯鎮(zhèn)海身后。
隨之,無穹環(huán)視眾人一眼,頗有氣定神閑之勢。
“今日我來殺雁蕩宗柯修,你們來做什么?”
面對諸宗巨擘執(zhí)首,無穹的聲線依舊淡然寧靜,沒什么傲氣,也沒有任何墮勢。
諸宗執(zhí)首一時無,就連端坐在青簾軟驕之內(nèi)的參商齋左老齋主,都睜開了眼,頗為欣賞的看著這個少年。
只是他們至今無法理解,這位無穹公子,明明擁有如此強(qiáng)大的天賦與家世,為何總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?
而且這蓑衣與斗笠的品味,確實(shí)與那位無夜陛下有的一拼。
只是這一問,一時間卻讓眾人不好回答。
這是要求大家站立場的意思?
按理作為雁蕩宗請來的賓客,他們理應(yīng)給柯鎮(zhèn)海站場子,協(xié)力壓一壓這位無穹公子,讓他知難而退,好大事化小。
但實(shí)際面對時,這個問題著實(shí)不好回答。
莫說這位無穹公子的父母,便是天下間權(quán)勢最大的六人中的兩位,他自己亦擁有問鼎至高境界的天賦,未來霸主之位可期。
將這種人物得罪狠了,便不只是自己的問題,說不得還會連累自家宗門未來千年。
可與柯鎮(zhèn)海的交情與面子,同樣不好被落了。
來都來了,總得試試看,能不能讓這位無穹公子,稍懂的一些大體,莫要因?yàn)橐粋€邪靈鬼女,讓雙方鬧的太僵。
“自然是……”
“路過?!?
左老齋主的話還沒說完,一旁焚圣神谷的那位鐘谷主,就趕忙回答,將左老宗主的氣勢與措辭打斷。
這簡單明白的回答,同樣令很多搖擺不定的宗門執(zhí)首有些后悔,今日或許就不該來。
都說這位焚圣神谷的鐘谷主懼內(nèi),為人又小家子,又慫又蠢。
但人家就是從一個平平無奇的外門弟子,混到了真?zhèn)鞯茏?,更是迎娶了上任谷主之女,成為了焚圣神谷新的谷主,而今秉持焚圣神谷近千年?
這多年來,焚圣神谷雖然亦如這位鐘谷主的性子,在北疆如同墻頭草一般,時而東倒,時而西倒,可多年依舊尊享六大魔宗的地位,未曾衰敗,也足以讓人稱道。
當(dāng)一根墻頭草永遠(yuǎn)不會倒下時,這便不是見風(fēng)使舵,而是審時度勢。
雖然眾人皆不知,這位鐘谷主是來做什么,但見著他這個態(tài)度,便讓不少人心中犯怵。
難不成站柯鎮(zhèn)海這邊兒,確實(shí)不劃算?
左老齋主微微瞇起的眼瞳,再度閉了起來,頗有些惺忪的睡意,聲音也不如何凌厲。
“自然是你們這件事情弄的太亂,讓我東土諸方難平,今日既然有個了結(jié),老朽總得過來看看,莫要讓禍亂另延?!?
這話,便有了些和事老的意思。
聞此,諸宗來客皆是附和。
就連中州日曜齋的揚(yáng)塵真人,都開口規(guī)勸雙方,以大體為重,以萬民為重,但就是不說該怎么以大體為重,怎么以萬民為重?
唯有枯葉山的虛谷和尚,靜靜的看著無穹若有所思,只覺得此刻無趣。
……
……
風(fēng)忽然有些冷冽,方讓人記起已經(jīng)入了秋。
無穹靜默了許久,依舊看不出來柯鎮(zhèn)海此舉,究竟是要做什么。
找來這些人,大都有各自的利益,又怎可能站在他那邊兒?
既然如此,便沒什么可說。
于是一襲蓑衣的少年,靜靜的走向了柯鎮(zhèn)海,斗笠下的視線極是凌厲。
“交出柯修。”
他的話簡短而有力,就像是一柄未開封的短劍,頗有種厚重的蘊(yùn)意,讓人不敢拒絕。
語中的威脅,對經(jīng)歷過世事變遷的柯鎮(zhèn)海而,沒有任何意義。
“無穹公子何故擾我雁蕩宗,又為何要?dú)⑽业牡諏O?”
這是很多大宗掌門,已經(jīng)心知肚明的事情,但依舊還有很多人不知道。
知道實(shí)情的人愈加不解,柯鎮(zhèn)海主動問出此事,是何意思?
若是讓世間人知曉,可就在沒有回旋的余地了。
他想要救下嫡孫,這可是一招差棋。
唯頗有了解柯鎮(zhèn)海的左老齋主,與察覺到柯鎮(zhèn)海態(tài)度略有不對的鐘谷主,各自心有猜測,壓低了視線。
站在無穹身后,緊隨而至的姜芯雪,則靜靜走到身前,忍著心中的滿腔恨意,看向了山門外的柯修。
她簡潔的與眾人宣告了那日真相,以及這樁血案的事情。
——她要?dú)⒖滦蓿矐?yīng)該殺柯修。
聞此,許多不知情的修者們,也紛紛點(diǎn)頭,若是實(shí)情如此,確實(shí)是那位雁蕩宗少宗主的罪過。
可若是這般,這位柯老宗主又怎可能,讓她將實(shí)情說出來?
果不其然,隨著姜芯雪說完,柯鎮(zhèn)海便是橫眉而斥。
“簡直一派胡,邪靈鬼女惑亂眾生,妖誑語,如何能令人信服?”
顯然,這是一個極有說服力的理由。
邪靈鬼女向來是禍亂眾生的怪物,于浮生五域約定俗成的規(guī)則,便是人人得而誅之,這等邪祟所,自然不能作為證據(jù)。
“那我說的呢?”
無穹警惕的看著柯鎮(zhèn)海,不知為何,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忐忑。
若是姜芯雪說的話語,不足以成為供詞,但整個東土卻沒誰敢質(zhì)疑他。
所以柯鎮(zhèn)海如此指責(zé),未免愚蠢,但無穹顯然不覺得這位雁蕩宗老宗主,會是個愚蠢之人。
那么對方誘導(dǎo)此節(jié),究竟還有何狡辯的可能?
無穹所想,同樣是眾人所想,就連左老齋主都想不到,這位老友還有何翻盤的辯。
無穹公子這等身份,自然不會說謊。
何況諸多世人以為無穹公子任性乖張,不尊禮教,肆意妄為,但他們這些稍有了解的,卻知曉實(shí)情。
只是因?yàn)檫@少年凡事但求一個‘公道’,行事太過于‘直’,所以得罪了許多人,做的許多懲惡揚(yáng)善之事,也沒留下什么好名聲。
這的確是因?yàn)檫@少年不夠圓滑,不夠世故,但卻不能成為柯鎮(zhèn)海駁斥他的理由。
一時間,諸多修者古怪的看著柯鎮(zhèn)海,真的很不解,他還能辯駁些什么。
誰料柯鎮(zhèn)海沒有絲毫的動搖,蒼老的神色一如既往沉靜而凝重,眼瞳深處閃過的一抹愧疚,又極快的被狠厲取代。
“若是無穹公子所,自然足以成為論斷證詞,便是老朽也不敢質(zhì)疑無穹公子說謊?!笨骆?zhèn)海略頓,又厲聲斥道。
“但你不是無穹公子!”
……
……
落,整個澤山忽然安靜了下來。
似乎就連風(fēng)聲都小了些。
日曜齋的揚(yáng)塵真人與九重樓的凌樓主等人,也皆是詫異的看向了柯鎮(zhèn)海,隨之眼瞳睜的老大。
就連參商樓的左老齋主,忽然都不困了,微瞇的眼瞳中滿是茫然。
——這老匹夫,抽的什么瘋?
無穹公子就在這里,他怎么就不是他了?
就連無穹本人,同樣被這一下弄的有些懵,一瞬間不知該如何辯駁。
不是因?yàn)閱】跓o,而是因?yàn)檫@話……未免太智障了些?
他不知道怎么與智障辯證,沒有過這方面的經(jīng)驗(yàn)。
反倒是枯葉山的虛谷和尚,覺得此事頗有意思,倒是連他都沒有料到,不禁起哄道。
“柯老宗主此,要講證據(jù)。”
只要有證據(jù),能證明這少年冒充無穹公子,那么今日之事便截然不同了。
“自然有證據(jù)?!笨吕献谥髅嫔蛔?,聲音極有底氣。
一時間,場間又寂靜下來,隨之便是嘈雜的喧嘩。
這該怎么給證據(jù)?
難不成誰還能找明大仙子或無夜陛下,親自來看上一眼,認(rèn)認(rèn)兒子是不是他們生的?
這不是找死嗎?
何況饒是他們,也看不出眼前這少年,有任何變化之意,普天之下,能夠讓他們所有人走眼的變化之法,恐怕非至強(qiáng)境不得施展。
若真是至強(qiáng)境修者,又何必冒充一個少年?
“你莫要說證據(jù),就是無穹公子總愛穿蓑衣戴斗笠,不肯以真面目示人,我們都知道無穹公子自小便是如此?!?
“是啊,雖然我們大多數(shù)人未曾見過無穹公子,但而今東土諸宗執(zhí)首,都來了不少,他們可不會認(rèn)錯?!?
“有誰敢在東土冒充無穹公子,這怕不是活膩了吧?”
一時間,反倒是對柯鎮(zhèn)海的質(zhì)疑聲響徹山林,因?yàn)檫@位雁蕩宗老宗主所,實(shí)在太過匪夷所思。
簡直就像是夢囈胡。
只是聽著漸漸好起來的風(fēng)向,不知為何,無穹反倒愈加警惕,看向柯鎮(zhèn)海的視線,滿是忌憚。
一種莫名的不安,涌上他的心頭。
“證據(jù)自然是鐵證,來自太清宮?!?
柯鎮(zhèn)海靜靜的從袖兜中取出一張懿旨,正是太清宮之物,任誰也不敢偽造,一眼便能看出真假。
“這便是太清宮主人的敕令?!?
——有尸道邪祟,奪舍了無穹公子,蟄伏東土禍亂天下,攜邪靈鬼女,意圖危害疆域子民,敕令將其圍捕,押解太清宮。
見到那道敕令,澤山之間愈加寂靜。
很多人已經(jīng)開始分辨不出,今日究竟該站在哪邊兒,心亂難。
因?yàn)橹T宗執(zhí)首見過無穹,亦不覺得這少年像被奪舍,但柯鎮(zhèn)海應(yīng)該也沒膽子偽造太清宮敕令,那便不是死一個柯修的小事兒,說不得雁蕩宗都將有大劫。
“一道敕令,未必能令所有人信服?!?
不知過了多久,還是左老齋主站起身來,蒼老的身子頗有凌厲之意,微瞇的眼瞳睡意全無。
幾位巨擘大宗的掌門,同樣起身,知曉今日之事恐怕難以善了。
“左兄所極是?!笨骆?zhèn)海應(yīng)承道。
“所以為令眾人信服,我將在世人面前,揭穿這尸道邪修的真面目,就用太清宮主人所賜之物?!?
語間,柯鎮(zhèn)海從掌中取出一道純白色的結(jié)晶。
沒有給任何人看清的機(jī)會,他便將這枚結(jié)晶,凝化成了掌力,準(zhǔn)備襲向無穹,為眾人展露‘真相’。
見此,眾人錯愕一愣,方才明白柯鎮(zhèn)海召集眾人的目的。
原來是聽從太清宮之命,為了揭穿這位‘無穹公子’的真面目。
若是既有太清宮敕令,又直接在眾人面前展露真相,便沒有人會不信服,更不會有人在信任這位‘無穹公子’。
他連無穹公子都能奪舍,更是如此偏袒邪靈鬼女,想來所圖甚大,勢必要禍亂東土天下,此等邪祟所,當(dāng)為禍亂之語。
……
……
聽聞柯鎮(zhèn)海所,無穹心中一顫。
被坑了。
雖明知對方在胡亂語,但他瞬間想通了對方的計策,利用了他根本無法解釋的一件事情。
若是那件事情暴露,他便是百口莫辯,問題是這老匹夫是如何知曉的那個秘密?
無穹忽然想到了明老宮主,眼瞳中不禁泛起冷意,覺得這一局他輸?shù)牡挂膊凰阍┩鳌?
——畢竟……他確實(shí)不是那兩位的子嗣,而是養(yǎng)子。
“真是……煩?!?
無穹隱約猜到了,柯鎮(zhèn)海手掌中的東西,究竟有什么作用,想來下一招,就會令他的身份暴露。
那時,任何種解釋,也不會有人信一句,偏生這種時節(jié),母親與那一位都不知所蹤,不可能出面替他解釋。
“至少先殺了柯修。”
無穹面露堅毅之色,毫無猶豫的催動了掌中的碧翠小劍,頃刻間漫天碧翠之色,浸染了天穹。
無限的生機(jī)之力,凝化成了無盡靈力,好似一柄垂天神劍。
碧翠色的劍刃,自天穹垂落,滿是肅殺之意,一往無前的向著柯修斬去,毫無停滯。
本就有所準(zhǔn)備的柯鎮(zhèn)海,同樣出掌,更是將那枚純白色潔凈的力量,化在掌間,襲向無穹。
明老宮主與他說過,這是真正的尸道神髓,能夠引動無穹作為異族的體質(zhì)暴露,而不純凈的神族,幾乎與尸修看不出任何區(qū)別。
用這套說辭與辯斥,足以讓世人信服,讓無穹毫無招架之力,讓無夜的名聲受到牽連,跌至谷底。
柯鎮(zhèn)海的一掌,同樣強(qiáng)橫無匹,裹挾著整個澤山的風(fēng)鸞,讓無數(shù)林木傾倒斷碎。
“北雁南飛?這一掌好可怕呦~”
觀席中的焚圣神谷鐘谷主,好似全不在意眼前的一切,只對柯鎮(zhèn)海凌厲的招式,贊嘆了一句。
天穹之間,那柄碧翠神劍,在柯鎮(zhèn)海強(qiáng)大的掌力,與那顆純白色結(jié)晶的力量沖襲下,段段碎裂,消弭天際。
同樣受到極大掌力沖擊的無穹,亦是受了不淺的傷,但最令他感到難受的,卻還是那些化為粉末的純白色結(jié)晶。
純白色結(jié)晶,接觸到他的一瞬,便讓他感覺本源引動,好似回歸了大海中的游魚,亦如返回山野的猛獸,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。
強(qiáng)大的力量,引動著他神魂深處的記憶,幾乎不需要任何學(xué)習(xí),他便本能的汲取著純白色結(jié)晶的力量。
哪怕理智在抗拒著,但多年壓抑的本能,卻還是讓無穹難以遮掩,周身詭異的氣息,以一種極為恐怖夸張的方式在四溢。
不過數(shù)十息的時間,被盡毀的雁蕩宗山門之外,前所未有的安靜。
無數(shù)人面色復(fù)雜的看著無穹,漸漸的變成敵意與警惕,還有難以喻的恨意與殺意。
就連左老齋主與揚(yáng)塵真人等人,同樣是面色沉暗,有些摸不清頭緒。
——這一刻,無論任誰看向無穹,都能夠察覺到他周身繚繞的尸氣,絕非沾染那么簡單,強(qiáng)大與內(nèi)斂到,如同已經(jīng)修行了數(shù)百年的程度。
這已經(jīng)不是栽贓陷害,而是事實(shí)。
哪怕此人真是無穹,單憑百年的尸道修煉,將他拿去太清宮,任誰也說不得什么。
一時間,澤山四寂,無穹受到重創(chuàng),半倒在地。
諸多修者反應(yīng)過來之后,即刻抽出隨身佩劍,指向那少年與少女,滿是敵意,顯然不會在聽任何辯解。
姜芯雪見此變故,知曉他們被人算計,就連這位無穹公子亦是如此。
但饒是如此,她也沒有任何畏懼,將妹妹背在了身后,用身子攔在了無穹身前,不許任何人靠近他。
極遠(yuǎn)處的雁蕩宗少宗主柯修,見祖父幫他翻盤,見無穹重傷無力,亦是心中喜意大起。
他開始對天下群豪,訴說心中的冤屈,訴說如何被邪靈鬼女坑害,訴說同伴慘死于邪祟的痛苦回憶。
滿懷著恨意與快意的柯修,沒有顧忌的越過祖父,走到了姜芯雪身前,眼瞳中滿是輕蔑與譏哨。
任你找到了靠山又如何?
而今靠山倒了,你又能如何?
“今日,我便要為慘死的諸宗道友們復(fù)仇,將你這鬼女梟首于此,以絕后患!”
柯修說的大義凜然,顯然不愿姜芯雪在多活一天,這些時日他們帶給了他太多恐懼,已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,出現(xiàn)在了他的夢魘之中,讓他無一夜好眠。
“這殘害無穹公子的邪祟,我也會好好‘招待招待’……”
柯修殘忍的笑著,正待他拔出腰間佩劍之時,一道清脆的弦鳴,穿過山林,穿過人群,臨至這處澤山,徑直斬向了柯修。
伴隨一陣慘叫,柯修的左臂齊根被斬斷,快到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(yīng)。
只見遠(yuǎn)處的天間,降來一名嬌俏嫵媚的棠裳少女,遮著薄白的面紗,棠色百褶裙下的雙腿修長而白皙,晃的人眼睛發(fā)酸。
尤其是她腳踝間那串金鈴鐺,更是叮鈴作響,不似東土常見。
“我看你們誰敢害我夫君?”
她落至受傷的無穹身前,心疼的看了少年一眼,全然沒有在意他周身繚繞的尸氣,更沒有多問一句,滿是信任。
稍待片刻,又酸溜溜的看了一眼背著嬰孩的姜家姑娘,便不肯在多看一眼。
轉(zhuǎn)身,輕蔑的看向眾多用劍指著無穹的修者,同時收起手中絢爛的靈傘,將傘上的絲弦束好。
“都想死不成?”
來人,是鹿九兒。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