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漸漸涼了下來，七月流火，天氣轉(zhuǎn)涼，宮室中用來納涼的冰山銅磐都已經(jīng)被寺人們移走。宮室中壁上的椒泥又重新粉刷了一次。椒的清香在秋日里的微涼中彌漫開來。
春秋兩季往往是諸國之間發(fā)動戰(zhàn)事的好時機，楚王在郢都里呆了一個夏季，又有些蠢蠢欲動呆不住了。
陳妤低著頭，查看宮人送來的，府庫那里拿出來的楚王衣物。楚王的衣物多是錦羅，上面花紋紋樣復(fù)雜，針腳細密不容易被人瞧出來。陳妤瞧著，手從那些衣物上面輕輕劃過，如果她沒有猜錯，最多等到秋收完畢，楚王就要帶著大軍出去打劫去了。
楚國每年都要對周圍發(fā)動戰(zhàn)事，有時候是漢陽諸姬，有時候又是那些比較大的南蠻部落，反正一年到頭至少要出兵兩次，不然國人會指著楚王的鼻子罵。
陳妤以前還擔心楚王會在戰(zhàn)場上有個什么受傷的事，想過楚王干脆就別去戰(zhàn)場上了，畢竟戰(zhàn)場上戈戟無眼，可是自打她在楚國呆的久了，知道楚國那些彪悍的風俗，她也不說什么了。
楚王身上的擔子也很重，楚國在楚武王手里發(fā)家，到了楚王這里，自然不能做的比君父還差，只能緊緊跟隨武王的腳步，向四周迅速擴張，壯大楚國的實力，以求將來有一日能夠?qū)崿F(xiàn)問政中原的志向。
陳妤想了又想，有志向的男子哪里會僅僅滿足和妻兒平平安安，她也只能將心情收拾收拾，給楚王準備起行裝來。
“嗯，這里針腳有些不密?！标愭缀跄弥鴱碾u蛋里挑骨頭的眼神從那一堆皮裘里找毛病，她將手里的一件狐裘遞給身邊的女胥，女胥負責她平日里的穿戴，畢恭畢敬的雙手接過，折疊整齊放在一邊的竹箱內(nèi)。
“夫人，”申姜走了進來，身后跟著一名隸妾，她走到堂下的庭中，微微垂下頭來，面上十分恭敬。
“申姜，你來了？”陳妤見著申姜來，面上露出笑容。這個少女一開始來的時候，陳妤以為是情敵，和楚王鬧了好大的脾氣，如今她對這位少女可算是照顧有加。一樣的不被君父重視，父親也是一樣的不靠譜。
陳妤哪怕在渚宮中，不太攙和外面的事，也知道那位已經(jīng)成了楚國大夫的申侯是個什么德行。
申侯時不時就向楚王要這要那，楚王樂得做冤大頭，也給了?？墒且f這個申侯做出什么實事，像那位已經(jīng)做了令尹的申國貴族那樣做出點成績，陳妤是半點沒看見。
楚王圖申侯能夠讓他高興，給錢給物高興就給了。陳妤瞧著楚王有分寸也沒鬧出什么事來，也不去管他，但在心里對申侯已經(jīng)鄙夷到底了，順帶著對申姜也是很同情。
遇上這么一個父親，是指望不上能夠得到多少幫助的了。她想起遠在陳國的陳侯來，嫁到楚國之后，她每過半年就會托一個卿大夫去陳國慰問一下陳侯和蔡姬。對于蔡姬她是心甘情愿的關(guān)心蔡姬身體如何，可是對于陳侯，她更多的是在提醒他一下，太子還有一個同胞姊姊在楚國做君夫人，而楚國實力強大，陳侯想要做什么最好還是掂量一下。
不過如今看來，陳妤覺得恐怕陳侯會認為有她這么一個得楚王寵愛的女兒，腰桿子有些硬才是真的。
她看向申姜，申姜微微垂著臉，臉色并不好，眼下也有些青色，很明顯這段時間申姜沒有好好休息。
“怎么了？”陳妤讓一旁的侍女給申姜擺好席子，她和顏悅色，不像是夫人對宮室中的女胥，倒像有幾分是姐姐對小妹妹那樣。
“夫人，這是明日日享上之事，還請夫人過目?！鄙杲蜃谙希瑢⑹掷锏闹窈喎盍顺鋈ァ?
寺人貫將申姜手里的竹簡接過，畢恭畢敬的遞到陳妤面前。
楚人好巫，連帶著各種祭祀，甚至祭祀祖宗每日里都有那么一回，堂上老是放著一張銅俎作祭祀之用。
陳妤是楚國夫人，楚王要每日里祭祀熊氏的先祖，她自然也要和楚王一樣，每天都沒有一個消停的。
她瞥了一眼手里的竹簡，放到一旁，“善?！?
申姜垂下頭來，陳妤轉(zhuǎn)頭看她，“最近你身體如何？”瞧著這小臉蒼白，眼下有青色的，是不是又有人欺負她了？
“回稟夫人，小女一切都好?！鄙杲瓜骂^答道。
陳妤聽到申姜這么說，眉梢揚了揚，“那就好。若是有那里不習慣，可以和我說一說?！?
申姜頭垂的更低了，陳妤瞧著心里覺得奇怪，哪怕申姜剛剛來她宮室中，被她當做情敵的時候，申姜都沒有露出過這樣怯怯的神情，難道其他女胥還真的不看在她面上排擠申姜了？
“這次的事你做的很合我的心意?！标愭バΦ溃按龝乙o你一些物什。”
“小女不敢！”申姜心里有愧，聽到陳妤還要賞賜她，連忙跪伏在席上，“小女原本就是為夫人解憂，這些都是小女分內(nèi)之事，原本就應(yīng)該做好的，如今夫人賞賜小女，這讓其他女胥如何想？”
寺人貫侍立在侍位上，聽到申姜這么說，頓時心里咂咂嘴，果然是申國的公女，夫人要賞賜都推拒呢，換了別的女胥恐怕這會已經(jīng)歡天喜地的收下了。
“你這性子倒是和令尹有些相似?！标愭ズ︻h首，“令尹原本也是申人，如今做了令尹，為國君做了不少事?！?
“小女身份輕賤，不敢和令尹相提并論?！鄙杲馈?
“不必太過拘束?！标愭グl(fā)現(xiàn)申姜是真的有些奇怪了。以往申姜雖然也謹慎，但是那種落落大方不卑不亢，如今對著她帶了幾分的謙卑。
這讓陳妤有些不習慣，這會還不是什么主子奴才，就算是君臣之間也帶著一股鮮活勁，中原如此，楚國更如此。
寺人貫都喜歡在她面前說個笑話之類的，她可不喜歡那種沉悶的人。
“那些事你應(yīng)當?shù)玫?，不必推拒?！标愭フf道，“你事做的好合我的意，我賜予你物品，再平常不過，其他的女胥明白其中的道理，也會應(yīng)該努力才是?！?
申姜聽到陳妤這話，心里知道要是再退卻就顯得不知好歹了。
“小女多謝夫人?！鄙杲獙﹃愭バ谢状蠖Y。
申姜和陳妤說了一會兒話，畢竟渚宮之中，沒有其他待嫁的公女，從楚國之外來的，除去鄧曼之外，就只有陳妤和申姜，不得不否認，聊天這回事還是身份見識比較相近的人比較談的來。
申姜退出宮室回到女胥們處理事務(wù)的地方，才坐在席上飲了一口溫湯，就聽到外面噪雜起來。
女胥們辦事的地方和外面那些卿大夫們有些類似，每日里有雞鴨魚的供應(yīng)，還會有專門的隸妾和隸臣服侍。申姜覺得雖然做女胥比不上以前做公女那般肆意富貴，但是靠著自己做事總好過以色事人。
只要她將事做好了，不管怎么樣，都有她的位置?？墒钦娴淖隽顺醯逆獘D，不但要和其他女子爭奪那么一點可憐的寵愛，還得防備著其他女子的陷害。
這種日子她以前在后寢里見過母親申夫人過過，還有那些面上在笑，心里揣利器的妾婦。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發(fā)抖，男子們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上妻妾的和氣，不知道女子的嫉妒一旦發(fā)作起來到底有多險惡。
何況君夫人的容貌鮮有人能比，她和夫人比起來，簡直就是云泥之別，國君寵愛夫人已經(jīng)到了眾人皆知的地步，君父到底是無知到甚么地步，才要她去挺險謀求國君的垂青？
申姜手里的筆在墨里沾了沾，筆尖凝在竹簡上，一筆都寫不下去。
“哎呀，外面來了好多人呢?！币幻戕k事有些不專心，聽到外面的聲音，就去往窗欞那邊看，宮室中的窗欞上都是格子式樣的，還沒有蒙上防寒的布帛，外面發(fā)生了什么看的一清二楚。
庭中有隸臣隸妾來來往往，這些奴隸們手里提著幾只竹箱，一個寺人站在那里滿臉的笑意。
有頭臉的女胥是見過君夫人的，同樣也見過君夫人身邊的人。
另外一個女胥去看了一眼，面上立刻露出古怪來“那不是夫人身邊的寺人么？來這里作甚？”
就在女胥們滿肚子疑問的時候，寺人貫已經(jīng)在堂的臺階下發(fā)問了，“請問申姜何在？”
女胥們聽了立刻就去看申姜，申姜這會滿肚子的擔心，沒有注意到外面，還是她身邊在服侍的隸妾反應(yīng)過來，用楚語對申姜道，“主，有人找您。”
申姜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，她伸手撫平深衣上的褶皺從席上站起來。
寺人貫見到申姜出來笑瞇瞇的，他先是對申姜行禮，而后走近了，大聲說道，“夫人說了，申姜辦事很得她的心意，賜予申姜羅榖十匹?！?
其他的女胥都是貴族出身，但貴族之間也是有差距的，封地的肥沃和貧瘠很大程度的決定著貴族的富裕是否。
有些貴族也不過是比庶人們多吃上幾頓肉，身上衣裳要好罷了。
女胥們聽到夫人賞賜，看向申姜的眼神里默默的含了一股羨慕。能到渚宮給夫人的，那都是上佳的極品，比女胥們平日穿用的不知好了多少！
申姜站在那里，她雙手攏在袖中，“小女多謝夫人。”
寺人貫笑嘻嘻的，“夫人說啦，申姜的衣飾太過樸素，這么年少，還是要打扮一下的為好?！闭f著他壓低了聲音，“況且，渚宮之中子弟可都呢，申姜仔細瞧瞧，要是有哪個中意的，打扮好看了，申姜也好把人勾到自己房舍來嘛?！?
寺人貫在楚國呆久了，早就習慣了楚人的奔放多情，甚至楚人也不以私通為丑事。若是真鬧出人命來，兩家門當戶對直接成昏便是。庶人的男子女子們更是甩開了父母，自己尋找意中人，到了確定要談婚論嫁了，男方才選一個媒人到女方家里，象征性的說媒。
申姜聽到寺人貫的調(diào)侃，臉上都紅了。
寺人貫看見，反應(yīng)過來自己這話說給一個公女聽好像有些不太好，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頭，“申姜，到了楚國，就莫要理會中原的那一套啦?！?
反正就算理了被氣的還是自個。這句話寺人貫吞進了肚子里沒有說出來。
申姜讓隸妾將那好幾個竹箱抬到自己居住的屋舍中，一回來就見到眾多女胥都看著她。她被看得渾身有些不自在，連忙回到自己的席上繼續(xù)做事。
陳妤在宮室中正看著貞人送過來的關(guān)于產(chǎn)房布置的方向圖，這會生孩子各種講究，與現(xiàn)代不同的是這會生孩子講究的是鬼神之類的東西。
她看了手里的帛圖幾眼，心里只覺得荒誕可笑，將圖帛扔在一邊。
這次貞人算是識相，沒給她占卜在宮室外那個不知名角落，是夫人宮的一處宮室內(nèi)。傅姆將她扔在一邊的布帛折了折收拾起來。
寺人貫這時回來了，“夫人?！?
“事辦妥了？”陳妤飲用了一口蜜漿問道，槐花蜜甜入心扉，讓她覺得有些過頭了，便將手中的蜜漿擱在一旁。
“當然辦妥了，那些小事還做不來，小人還有何臉面來見夫人?！彼氯素炓粡堊煺f的陳妤面上浮現(xiàn)笑容。
陳妤笑著，覺得腰有些酸，她蹙起眉頭來，伸手揉了揉背，傅姆叫過一旁的侍女給陳妤揉按腰背，緩解她的不適。
她的肚子這會都已經(jīng)凸出來了，哪怕身上深衣寬大，還是掩蓋不住她那挺起的肚子。陳妤手掌按在肚腹上，辛苦的靠在漆幾上，這懷孩子還真是讓她吃盡苦頭，陳妤心里有些煩躁，以前瞧著孕婦還不怎么樣，只是覺得肚子大了些而已，等到自己懷孕了才知道其中的辛苦。
“夫人腰又酸了？”傅姆問道。
“嗯，應(yīng)該是月份大了，”侍女手法熟練老道，不過一會就讓她放松下來。
“夫人暫且忍耐一下。”傅姆道，“到了日后月份再大些，恐怕夫人就不能彎腰了。”
“這個我知道?！标愭c頭，隔著這么一個大肚子，哪里還能彎下腰，走路都只能八字腳了。
“這孩子越長越大，我覺得我也越來越難看了。”陳妤想起這幾日在銅鏡中照出來的臉上的小斑點，心里就煩躁。她當然知道那是妊娠斑，但是瞧著心里就不高興。
“夫人這是哪里的話?！备的芬宦犼愭サ脑捑托α?，“那些等日后夫人生下公子，是會慢慢消去的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