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姨娘說得這一句,屋里一時靜下來,紀(jì)氏半瞇了眼睛睨她一眼,拿手托了頭,靠在大紅撒金枕頭上,略抬抬手,卷碧放下玉錘,改給紀(jì)氏捏起胳膊來。
安姨娘得不著回應(yīng),屋里又沒旁的人,卷碧更不搭理她,她窘紅了一張臉,進不是退不得,等水晶簾兒響動一下,卻是凝紅給倒了茶進來。
紀(jì)氏輕輕出一口氣兒,動動身子:“四丫頭怎么病的,你心里知道,不說灃哥兒如今寄在你那兒是我瞧著你往日本分的面兒上,便是這回惹出這事來,灃哥兒挪不挪另說,四丫頭卻也能挪出來了?!?
安姨娘膝蓋一軟,當(dāng)場便站立不住,身子一歪,眼看著就要趴倒在紀(jì)氏的貴妃榻前,叫凝紅快手一扶拿了坐墩扶她坐下,她哪里敢坐,還似當(dāng)初年輕輕進門的作通房的時候,跪到了榻腳上哀哀
啜泣:“太太可憐我,四姑娘就是我的命根子!”
紀(jì)氏還是那付不咸不淡的模樣,闔了眼睛還微微動一動頭,怕把發(fā)髻壓扁了,伸手拔了東珠釵兒,卷碧趕緊拿出帕子來給她包上,放到枕頭邊兒。
安姨娘拿手絹按著眼睛,想哭又不敢,咬了唇兒嗚嗚咽咽,紀(jì)氏冷哼一聲:“這時節(jié)倒想起來哭了,明湘叫你養(yǎng)著是你的造化,別把福份耗盡了?!?
安姨娘再沒想著紀(jì)氏會出這話來,往常再怎么教訓(xùn)總歸還給她留得三分面,這幾句跟冷刀子似的刮在臉上,她的臉色由紅變白,跪直著身子,紀(jì)氏不叫起便不能起。
許久都不曾這樣跪過了,她才進顏家的時候,紀(jì)氏確是喜歡她老實乖順的,話不敢多說一句,路不敢多走一步,掀簾打扇端湯抱腳,哪一件她不曾做過,這才抬舉她起來,哪里知道姑媽把她買進來,竟是瞞了別個的,沒一個知道她跟安姑姑是親姑侄。
是她自個兒說漏了的,知道失趕緊說是遠房的,只沾著親,所以才叫她作姑姑,底下人當(dāng)她是攀親,紀(jì)氏的眼睛卻雪亮,曉得里頭定有貓膩,卻還待她如常,可老爺來的卻少了,倒是張姨娘又得了寵愛。
這深宅好似半尺巷,人在里頭貼著縫兒走,不得不吸著氣踮著腳,她心里感念紀(jì)氏的大恩德,若不是紀(jì)氏賞下來那一匣子珠兒,她弟弟可不叫人剁了手,可她卻不能離灃哥兒。
安姨娘跪著哭了這一通,算是把臉面都丟盡了,紀(jì)氏這兒事多,此時將近傍晚,人雖少了,也還是有丫頭婆子來來回回,紀(jì)氏也不叫起,等她漸漸收了聲,這才讓卷碧扶她起來:“響鑼不必重錘,你自個兒回去仔細思量?!?
卷碧垂了臉?biāo)退介T口,畫屏趕緊搭手過來扶著,安姨娘滿面是淚,人只怔怔的,畫屏趕緊抽了帕子給她抹淚,架著安姨娘的胳膊躲著人到廊下去了。
“姨娘怎的了?”畫屏不必問也知道了,紀(jì)氏無一句高聲,卻叫安姨娘抖的似秋風(fēng)落葉,指甲掐進手掌心,捂著臉又是一通落淚:“姨娘趕緊收了聲,別叫人瞧見了?!?
紀(jì)氏半點臉面也沒給她留,她哭成這樣,沒給打水沒給洗臉,往回的那一段路,安姨娘才真?zhèn)€明白什么叫失了臉面,來來往往那些個丫頭婆子當(dāng)著面問一聲好,扭過身去就竅竅私語,背后也不知道多少指謫。
她回到院里摟了女兒痛哭一回,明湘素了一張臉,眼簾垂下來盯在地上,任安姨娘摟著,一面哭一面說:“若不為著你,我立時死也罷了。”
明湘嘴唇一動,一聲也沒吭,緊緊咬住牙根,反手按住了安姨娘的肩,她哭的更兇了,眼淚把女兒的衣裳沾濕了,薄衫粘乎乎的貼在身上。
“姑娘趕緊勸勸姨娘吧,姨娘可受了大委屈了?!碑嬈辆土⒃诤熥油忸^,雖沒聽見紀(jì)氏說話,卻是眼看著安姨娘是怎么跪怎么求的。
明湘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親娘抱了她,緊抓著不放,怕把她也給丟了,明湘的手腕生疼,卻咬牙忍了,等安姨娘哭累了哭夠了,畫屏扶了她回東廂房里去。
明湘直直立起來,一把扯開衣裳帶子,把身上這件寢衣脫下來扔到床腳,只穿著里頭的小衣,抬手抹了一把眼睛。
安姨娘去了正房的消息,沒隔一會兒就傳到明沅耳朵里,這回是小蓮蓬先知道了,只隔了一堵墻,又有那許多丫頭婆子瞧見了,還有什么瞞得住,既是哭著回去的,就是沒得好,明沅松一口氣兒,摸摸灃哥兒的頭,叫丫頭拿牛筋繩子做了根孩子用的百索來。
明沅自家天天都要跳的,采薇還半通不通的告訴過她,叫她不能用力蹦,說往后要不好的,明沅頭一句沒聽懂,后來才明白了,她上學(xué)那會兒,一氣好跳一百多個,也沒有“不好”,一樣玩耍,還帶著灃哥兒跳,他倒真愛上了,自個兒就會數(shù),高興的時候跳二三十個,玩累了,就拋皮球。
一天三頓牛乳子吃著,總會一天天養(yǎng)的壯實的,灃哥兒還不會連跳百索,繩子甩到身前,兩腿蹬地蹦過去,這便算是一下,跳一個就數(shù)一下,他跳一回百索,整個院子得繞一圈。
明沅坐在廊下給他做荷包,小蓮蓬才走,巧月就來了,這回她誰也沒客套,直直往明沅身邊去,采薇才要說她一句不講規(guī)矩,她已經(jīng)拿手掩了口,往明沅耳朵邊貼去。
明沅手上一緊,針尖兒刺進指甲縫,鉆心似的痛,她不動聲色的□□,拇指中指緊緊按住食指,指甲縫里沁出血色,巧月站直了身子:“姑姑說了,春日里的天就是孩兒臉,叫姑娘當(dāng)心哥兒生病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