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是要開口之太讓人羞怯,那眼角的一點紅慢慢地暈染得整個臉頰如晚霞映照一般。終于期期艾艾地開口道:“三日后復(fù)試,要考文史,懇請家主能借些書籍與我……”
這番請求,卻是耗盡了莘奴所有的矜持自尊。從父親去世以后,她便跟王詡別著一股氣兒,無論何種情景,從不肯主動跟王詡索要東西。好也罷,壞也罷,恩寵與恥辱更是坦然受之,鬼谷新任家主給的,她只是被動地承受著,這是作為茍活下來的莘家女兒最后一點堅持!
所以當初她想要看書,也從不肯跟王詡開口,只是自己一個人去書房偷拿,再偷偷的送還回來。這等別扭心思,王詡?cè)绾尾恢??竟是跟一個無知少女杠上了一口惡氣,以至于書房內(nèi)的銅鎖大箱是越來越多,銅鎖的斤兩也是越來越重!
如今,多年的小頑石竟然有些長進,扭捏了一個晚上,到底是開了一道裂口。
莘奴開口后,卻并沒有聽見王詡的回答,她心內(nèi)一沉,懊悔得無以復(fù)加,只能慢慢地抬起頭,卻看見王詡正端著那碗能咸出膽汁的羊湯,就著新烙的麥餅一口一口地喝著。
待得一碗喝完后,他大口地咬了一口麥餅消散一下口內(nèi)的咸意后,對莘奴道:“除了看些史書,還要再修習些烹飪的秘籍,這湯真是太難喝了……”
本以為會被百般刁難,可是王詡卻輕松地吐了口,待他吃完了晚飯后,王詡便命書童帶著大串的鑰匙入書房開箱,任憑莘奴揀選。
面對如山的書簡,莘奴心知時間有限,就算三日不寢不食,也看不完這么多的書海。她問明了書童后,單拿了王詡新近親自撰寫的三篇時論,還有近十年來魏齊秦趙四國要史。
選王詡的著作是因為尋遍諸侯,再無一人能如他一般通曉時局。而選擇四國,倒不是莘奴熟諳四國的政務(wù),而是因為鬼谷的得意弟子俱是在這四國之中。
王詡心機何等深沉,既然得意的弟子俱在這四國,便說明四國四國的實力不俗,均是有問鼎之潛質(zhì)??梢娺@些國史一定是考試的重點。
至于只選擇近十年的,是因為鬼谷近年來栽培弟子注重實效。像雅音琴律一類,俱無人修習。所以在選拔弟子時,揀選的也應(yīng)是通曉時事的,像那種如父親一般沉迷于周公歷法的守舊之人,想來王詡也是不屑一顧的。與其看舊史,不如了解新事。
莘奴也不知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,可是如今也是盲目一搏,全無勝算,但是莘奴希望這復(fù)試時,就算不過也不可如初試那般狼狽而連累他人羞于啟齒。
盡量縮減了范疇,可是單是四國的要史已經(jīng)是看不完了。
王詡也許是食鹽太多,口干得很,當夜并沒有讓莘奴回客舍,而是命她在外屋候著以便家主起夜時服侍湯水。
借著外屋的長明的青銅燈,莘奴將軟墊靠在身后,半臥在席榻上,熬夜看了一宿書簡。
這幾年幽閉谷內(nèi),谷外卻是風云變幻世事無常,莘奴已經(jīng)許久沒有看過什么正經(jīng)的書籍了。雖然不恥于王詡的為人,可是莘奴通讀了他的時論后,還是不得不情愿地承認,從剖析時局上看,自己父親是遠遠不及那豎子的高瞻遠矚。
他的文風一如為人,清冷得透著殘酷,字里行間簡意賅,將一國的興衰命運剖析得一如無足輕重的草芥。
莘奴由初時的不屑,到最后的專注,簡直是越看得越來越興奮,竟是一夜無眠,可是當天色蒙蒙亮時,到底還是耐不住困意,斜靠銅燈旁沉沉睡去。
屋內(nèi)一直閉著眼的男人這時才緩緩睜開眼,似乎毫無困意的模樣。他慢慢坐身,赤足走到外屋,看著那少女手里抓握著自己的書卷,滿頭長發(fā)披散在頰邊的嬌媚模樣,只覺得她睡得深沉而可愛,表情不禁一柔,又低頭欣賞了一會,才彎腰將她抱起,安置在自己的枕榻一側(cè),用被包裹住她微涼的身子,摸了摸她冰涼的額頭,在柔嫩的嘴唇上微微摩挲了兩下。
然后起身來到外室,他坐在還沾染著少女體溫的席榻上,半靠著軟墊對莘奴拿來的通史挑挑揀揀了一番后,伸手拿起繪畫之用的朱砂筆,在竹簡上勾勾點點……
此時也夜色將盡,可是東方的晨曦還沉染在一片混沌的暗沉里,銅燈閃爍,拉長了燈下的人影,竹簡輕輕的撞擊聲與屋內(nèi)少女沉睡的呼吸聲交融到了一處,黎明破曉前,靜謐而無聲……
當莘奴從酣睡中醒來時,王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起身離去了。
她有些茫然地在被窩里翻轉(zhuǎn)了一下,一時想不起自己何時上了枕榻。忽然想起什么一般,連忙起身,等她來到外屋時,散落一地的書卷已經(jīng)被侍女歸納整理到了一處。
她拿起一卷,發(fā)現(xiàn)上面突然多了些紅色的圈點。朱砂墨痕雖干,但是可以看出是新點的模樣。摒棄里宮內(nèi)的瑣事,諸侯的日常,圈點出來的都是諸侯中的要事,這般有重點的看來,三天看完十幾卷書簡倒不是什么難事了。
莘奴咬了咬嘴唇,一時拿捏不準這是不是王詡所為,若是他畫下的又是何意?難道是看自己初試時太過狼狽,而萌生了些許的垂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