紗幔薄垂金麥穗,簾鉤纖掛玉蔥條,雖說昭皇帝周年未過,清寧宮內(nèi)也不好大事鋪張,但畢竟是太后居所,無須華服、美飾,天家富貴氣象,在小處不經(jīng)意地就顯露了出來。
張?zhí)鬁\淺地用了一口剛剛采制完成,送到京城的明前茶,嘆道,“琴里知聞唯淥水,茶中故舊是蒙山。畢竟是唐代到如今,傳承了多少年的貢品,論茶,我是偏愛蒙頂石花的?!?
皇帝坐在太后下首,聞稍微欠了欠身子,“娘能喜歡,就是兒子的孝心到了。尋常貢品,送上京時早已過了時令,這是四川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王文銀快馬送上京城的,從四川過來,也就用了不到十天?!?
“倒是難為他了?!碧笮χf了一句,“不過此事,可一不可再,雖說討了我的好,卻不必告訴王文銀,此事若懸為定例,蒙山一帶的茶農(nóng)就該叫苦了?!?
“王文銀都是高價賒買的,并不敢隨意驚擾地方?!被实勖忉屃艘痪洌值?,“不過娘說得是,若是對王文銀大加褒揚(yáng),各地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攀比起來,風(fēng)氣就壞了。”
太后點了點頭,露出滿意之色,她輕輕地把茶碗放到了幾上,沖一屋子的宮女、女史們都揮了揮手。
皇帝見了,倒是松了口氣:若是外人還在,起碼這番對話是會上《內(nèi)起居注》甚至是《起居注》的,這么丟臉的事,他還沒打算讓后世子孫知道。
當(dāng)然,至于太后的這番說教,早在清寧宮來人喚他時,皇帝便是料到了幾分。內(nèi)宮里如今是亂糟糟的,什么樣的傳都有,太后不出面也是不可能的。
“剛才有句話,你說得很好。”太后看來也是一邊整理著思緒,一邊同兒子說理。“千金萬金,貴重不過風(fēng)氣。風(fēng)氣壞了,要再改好比登天都難這道理是放諸四海而皆準(zhǔn)的。即使在后宮里,也是一個樣?!?
“娘說得是?!被实酃晳?yīng)著,卻不多,把發(fā)揮的余地留給太后。
“這風(fēng)氣是什么風(fēng)氣呢?便是尊崇正統(tǒng)的風(fēng)氣這件事,也是我做得不對,”太后嘆了口氣,“畢竟是疏忽了點,想到一出就是一出,事后才發(fā)覺出不妥之處?;屎蟪雒娼槿耄俏业囊?,有些事,不是后宮正統(tǒng)是沒有辦法出面的?!?
太后大包大攬,把皇后的責(zé)任全包攬到自己身上了。皇帝心里就是再膩味,還能如何?他低聲說,“兒子也沒有怪她的意思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想明白了?!?
“嗯?!碧鬂M意地點了點頭?!皩欐雌?,妻妾間的分別,你自己心里要明白。莊妃那天頂你的嘴,很不應(yīng)該,可她說得一點錯也沒有。胡氏是正經(jīng)采選進(jìn)來,由你祖父欽點的嫡妻。你不認(rèn)她的體面,無異于不認(rèn)你祖父的體面。你說她不配當(dāng)皇后,意思是你祖父走了眼了?”
國朝以孝治天下,皇帝就是再討厭皇后都不能這么承認(rèn),他道,“兒子當(dāng)時只是一時沖動”
“就是民間,七出也有三不去,都陪你守過祖父和父親的喪事了,能是說休棄就休棄的嗎?”太后瞟了兒子一眼,態(tài)度漸漸地慎重了起來?!霸蹅兗易匀皇翘煜伦钭鹳F的家族,當(dāng)年太祖爺圣明,為免后宮干政,定下了小戶采選的規(guī)矩。后宮里的妃嬪,論家世、論權(quán)勢,都沒有什么亮眼的地方。但這并不是說你在后宮里就可以使勁撒野了。天子受命于天,天人感應(yīng),后宮里尊卑不分,世風(fēng)也會隨之?dāng)?。東西壞了,修修便得,風(fēng)氣壞了,什么時候能轉(zhuǎn)好?這后宮,雖然是你的一畝三分地,但君子慎獨,越是沒有人能約束你,你就越是要自己也約束自己。就因為皇后家世低微,無工于國,你就能這樣憑著心氣兒潑臟水,和一個妾侍抱怨妻室的不是?妻就是妻,不論她身份多低微,從午門抬進(jìn)宮的那天,就是你的敵體。連民間,寵妾滅妻都是大罪,你這個做天子的不能以身作則,很有臉么?傳出去了,讓那些大臣怎么看待你的人品?”
她說得皇帝面上都在發(fā)燒那天從永安宮回去以后,他氣勁兒過去了,自己都覺得有點沒臉見人。那通火,實在是發(fā)得太莫名其妙了。
“不要以為你是皇帝了,大臣們就會聽你的話?!碧笠彩怯悬c動情緒了,原本壓抑得很好的怒火,稍微露出了一點,“伊尹、霍光,不都是臣子嗎?你不能在德行、能力上把所有人牢牢壓過一頭,大臣們心里對你不尊敬了,私底下什么事干不出來!人心里是有桿秤的!你以為你登上皇位,人家就真以為你是受命于天了?大伙兒心里清楚得很,皇帝也就是個人罷了。你和大臣們斗了多久的心眼子,這個看不出來?此事要是傳出去了,都不說你不尊嫡庶了,只說你這魯莽的行動,輕信的態(tài)度,叫大臣們?nèi)绾巫鹁茨氵@個天子!”
皇帝這下終于是明白太后的心思了,他一下跪了下來,恭聲道,“娘教訓(xùn)得是,兒子的確是太沖動了一點!”
“何止是一點。”太后冷笑了一下?!澳阒牢衣犝f這事的時候想到誰了?想到你祖父!”
她說著也有點動感情了,不由哽咽了起來?!皟喊。锂?dāng)晚都沒睡好?。∧阕娓傅搅送砟晔鞘裁礃幼?,你心里清楚,娘真是日夜懸心,生怕你也成了他那樣子那咱們娘倆可該怎么辦,可該怎么辦!”
國朝開國兩個皇帝,高皇帝、文皇帝都是好殺的性子,高皇帝愛殺官,剝皮實草,凌遲刷洗都是從高皇帝手上出來的。文皇帝呢,也不遜色,瓜蔓抄、株十族,都是他的發(fā)明。到了晚年,更是連后宮里的妃嬪都不放過,完全是亂砍濫殺。在這樣的皇帝手底下討生活,心理壓力能有多大,太孫也不是不清楚,被母親一說,他也是悚然而驚:自己脾氣上來了,也是不顧三七二十一的性子。難道
文皇帝到了晚年,雖然已經(jīng)不大能理事,滿腦子只想著打仗殺人,但他還有個太子,后期十年幾乎都是太子在主理國事。而他呢?都到了這個年紀(jì)了,膝下還沒個子嗣,如果真的偏執(zhí)到那個地步了,朝政誰理?
太后看著皇帝的表情,知道他已經(jīng)認(rèn)識到了此事的嚴(yán)峻,也就落下淚來,“若你是獨苗苗,那倒也罷了,可你還有叔叔們呢,孩子!”
“娘!”皇帝膝行了幾步,一下就抱住了太后的膝蓋,“孩兒知道錯了,日后一定好生約束自己的性子,不再這么放縱任性了!”
太后抱著皇帝,一時也是激動難以自抑,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皇帝發(fā)間,她擦了擦眼眶,“好啦,多大的人了還這個樣子起來說話吧?!?
等皇帝坐直了身子,太后方才續(xù)道,“后宮里的事,只要不牽涉到皇嗣,不鬧到外頭去,再大都是小事。那天聽說消息以后,皇后本待鎖宮待罪,我派人過去給勸住了。”
一旦鎖宮待罪,這就不再只是后宮里的小事了?;实塾脕碇肛?zé)皇后的三個理由,基本都站不住腳,這事繼續(xù)往大了鬧,只會增加朝中民間對皇后的同情。人心向背,并不是皇權(quán)能控制的,即使貴為天子,也管不到人心。而盡管夫妻口角也是尋常事,但身為皇帝,就要經(jīng)受比任何人都更為嚴(yán)苛的道德要求,向小妾抱怨妻室的不是,一旦傳出去,皇帝風(fēng)評大壞是肯定的事。
無緣無故的,干嘛要承受這么個結(jié)果?聽說太后已經(jīng)給他擦了屁股,皇帝面色一寬。
“你過幾日再去坤寧宮,給皇后陪個不是,這件事也就過去了?!碧笥终f道,“不要覺得不好低頭,還是那句話,她和你是夫妻一體,在她跟前,你擺什么皇帝的架子?魏武帝就不是王了嗎?丁夫人無出,家寒素,和他鬧脾氣要和離,他是不是親自去勸的?你不把她當(dāng)妻子,讓她如何把你當(dāng)丈夫?”
現(xiàn)在太后說什么,皇帝都得應(yīng)是,他也的確應(yīng)了,“是。兒子這就去辦?!?
太后滿意地點了點頭?!爸劣谇f妃”
皇帝迅速就說,“莊妃雖說是不該頂撞兒子,但所成理”
呵,這寵不寵,愛不愛的,到底是沒法遮瞞。自己為皇后說了多少好話,皇帝應(yīng)承的話里,到底還有一絲勉強(qiáng)。莊妃這里,才提起一個話頭,這就迫不及待地要為她說話了。
雖說頂撞皇帝乃是大罪,但太后卻并沒有責(zé)怪徐莊妃,相反,她心里還更看重莊妃的品性了。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,素日里看著的好都不算什么,到了真正要緊的關(guān)頭,這人的本色才能顯露出來。莊妃說的那幾句話,針砭見骨,雖說過激了點,但卻是顯出了她仗義直的風(fēng)骨。只說這份骨氣,后宮里女兒雖多,恐怕能和她相比的卻是不多。
只是,老人家處事老辣,并未因此便把自己的贊賞行諸于外,而是淡淡地道,“雖說是大膽了點,但好在她還算知道厲害,沒有把事情攪合得更大。這件事既然要糊涂了,也就這么糊涂著吧。你愛寵她就寵,要冷落她那也隨你,自己看著辦就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