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這一沖,屋子里頓時就亂了套,趙倫站得近,反應(yīng)也還算快，撲上前將韓桂蘭的裙角死死地拽住,竟也不過是阻了她一阻而已,隨著一聲清脆的裂帛聲,裙子裂了,韓桂蘭的人卻還向前沖去，徐循呆在當(dāng)?shù)囟紱]反應(yīng)過來，還是花兒眼明手快，乘著趙倫阻她的這片刻功夫,往前一抱，方將韓桂蘭抱個滿懷,兩人雙雙跌倒，帶翻了兩個繡墩，桌上茶水被這一碰也是灑了一地，場面淋漓混亂到了極點。

哪有這個樣子，見人不幫，便要死在當(dāng)場的？徐循有些輕微的惱怒，但隨之更多的還是深深的震撼。進(jìn)宮這些年來，死人的場面她就遠(yuǎn)遠(yuǎn)見過一次，哪里比得上這就發(fā)生在身邊的事兒來得直觀？剛才要不是被趙倫、花兒攔下了，韓桂蘭只怕真就撞上柱子去，絕沒有半點作偽的。就她用的那個力度，她剎不住車啊。

雖然沒怎么見過人觸柱，不過這個死法在各種典籍里也是很常見的，據(jù)說還會腦漿迸裂，死相甚慘。徐循就納悶了，雖然讓她再選，她也絕對不會選入宮里，但那是她在宮里經(jīng)歷了這些酸甜苦辣，看得透了。韓桂蘭一個十九歲的少女，從物產(chǎn)貧瘠的朝鮮，來到地大物博的中原，一進(jìn)宮就是昭容，她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，一定不想做皇帝的妃嬪??？

徐循沒去過朝鮮，對朝鮮風(fēng)物也不熟悉，反射性就想問，“在朝鮮，高官家的女兒也有情郎嗎？”

在她那個街坊里，大家都不富裕，男女出入也不避人，倒是有一些看對眼私定終身的，不過，大家小姐的話，連出門都難，就別說隨便見外男了。這朝鮮女兒，難道規(guī)矩是和國朝不同的？

說起來，好像曾聽說過，以前過來的朝鮮女子也有和姐夫、鄰人私通的

徐循搖了搖頭，讓自己別多想了，見韓桂蘭雙目緊閉，哭得渾身顫抖，身上衣裙殘破、狼狽不堪。看了也覺得不忍，遂令花兒，“帶她下去，勸她別哭了，重新理妝，換了衣服出來說話?！?

自然有一群都人來，將韓氏半扶半抱地拖了出去，隨韓氏過來的幾個都人也要跟去，徐循卻擺了擺手，“說說你們貴人吧，這不想應(yīng)選的事，你們知道嗎？”

幾個都人來回對視了幾眼，其中一人道，“回娘娘話，貴人同我們很少交談，唯獨和從朝鮮帶來的乳母金氏多有話說。但的確，自從入宮起，貴人便是郁郁寡歡，時常含淚吁嘆，和權(quán)貴人比，她幾乎從不打扮?！?

看來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不想入宮了，徐循更為迷惑，待要細(xì)問時，一人又道，“選秀前后，貴人曾和乳母多次私下商議，后來又拿出銀兩，偷偷地命人送了出去雖然沒告訴奴婢們，但恍惚有所聽聞，這銀子，送給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周嬤嬤”

這一語出來，徐循身邊幾個人都不由動容，這宮女也是一不做二不休，又補(bǔ)充了一句，“后來，不過兩日，坤寧宮給兩位貴人賞了東西，貴人便偷偷出門，到坤寧宮去參見皇后娘娘謝恩了?！?

這擺明不是為了謝恩去的，就中道理也無需多了。徐循也想得出來，大體流程應(yīng)該是和自己這邊一樣，心腹出面?zhèn)髟挘凑娨幻嬉膊凰闶裁?，于是就見了唄。

不過，她身邊幾個下人可不是這樣想的，一聽皇后兩字，頓時人人變色，孫嬤嬤給徐循使了個眼色，低聲道，“娘娘”

雖然就這兩個字，但豐富的含義，可絲毫都沒減少，全都藏在了那彎彎繞繞的語氣里。

“你們都下去吧?！毙煅惹采⒘藥讉€都人，“尋你們貴人去，多服侍服侍，就說她的事慢慢說，不必如此著急?！?

屋里很快就只剩下永安宮的小高層們了。趙倫自感有罪，表現(xiàn)的心情很殷切，人一散去，便出列跪下，急急地道?！澳锬?，此事您可萬萬不能往身上攬。此女所求離奇，又曾去過坤寧宮，焉知”

“即使所求為真，這又與娘娘何干，詔書都已經(jīng)頒布天下了，難道還能反悔不成？”孫嬤嬤也道，“按規(guī)矩，她有這個不想當(dāng)妃嬪的念頭，都該拖出去打死。娘娘和此女素昧平生，可不好為她壞了規(guī)矩。”

幾個高層你一我一語，話里都是殷切的善意，完全是站在徐循的立場上想問題，趙嬤嬤說得最過露。“皇后娘娘不肯答應(yīng)，必然也有她的考慮，如今她眼中，可不是拿咱們當(dāng)釘？娘娘，咱們可別授人以柄?！?

她對韓桂蘭而且很有意見，“好好求也罷了，不依她就要撞柱子什么人嘛！”

“好了好了?！毙煅脖贿@突來的事情弄得頭昏腦脹的，“都別說了?！?

她尋思了一會，還是道，“等她收拾好了，你們再帶她進(jìn)來見我?！?

雖然不敢違逆貴妃的意思，但幾個下人多少也是帶了點情緒，徐循并沒有開解他們的不快，她心里還琢磨著韓桂蘭這事兒呢：難道韓桂蘭真是在家里有了意中人，所以才不愿當(dāng)皇帝的妃嬪，難道她還想回朝鮮去嗎？

估計是她的最后一句話起了作用，韓桂蘭很快就重新收拾停當(dāng)，重新出現(xiàn)在徐循跟前，她雙目紅腫，撩著看徐循，簡直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?？雌饋恚故潜人齽偛诺哪右蓯鄣枚?。徐循看了她，忽然想到昨日進(jìn)來的徐小妹韓桂蘭長得和韓麗妃沒多少相似，其實也不像徐小妹，只是，雖然她要比徐小妹遮掩得好，但顧盼之間，對永安宮陳設(shè)的羨慕和驚嘆，卻還是泄露了幾絲，就這表情，和徐小妹特別的相似。

昔年文廟貴妃多次給予她特別的體面，直說她生得像是自己早去世的妹妹。徐循當(dāng)時還是將信將疑，以為自己真有這份運(yùn)氣，現(xiàn)在懂事了再回頭想，也不免要啞然失笑。她笑了一會，才溫和地道，“現(xiàn)在屋里也沒有別人了，為什么不想封妃，你老實和我說吧。那些虛頭巴腦的謙虛，就別再提了?！?

韓桂蘭又要跪，卻為徐循止住了，她側(cè)過頭，拿帕子按著自己的眼角，“家姐昔日進(jìn)京時，在京仕女皆羨慕無極，只道從此是享盡富貴榮華。沒料到不過六年功夫，乳母便帶回了她的死訊奴上京時，都人仕女皆嗟嘆，‘其姊為永樂宮人，竟殉葬，已可惜也。今又往焉’。送行時竟有淚下者，奴奴也并不想死”

她嗚嗚地哭了起來，倒是把話給說白了?！俺r并無殉葬的規(guī)矩，吾家因姐，在當(dāng)?shù)馗毁F已極。奴本可嫁給王室親眷，誰料哥哥狠心，明知奴長相平庸，不如姐姐動人，仍是仗著威權(quán)，把奴采選進(jìn)來”

天生麗質(zhì)難自棄，真正美人，不管怎么打扮都是很出挑的，韓桂蘭雖然長得不錯，但屬于要韜光隱晦也很簡單的那種美麗，其實要在宮里出頭難度也大。徐循理解她的想法了：又不想死，又對自己得寵毫無信心，比起一個虛無縹緲的昭容名號，她當(dāng)然更偏向于另外尋路。

“你可要想好了?！彼?，“送來這兒，按我想，便是萬萬不能回朝鮮去。你不想當(dāng)昭容，我還能幫你設(shè)法，可若你想回朝鮮成親，這個我卻不能幫忙了?！?

韓桂蘭整張臉都亮了起來，她使勁給徐循磕頭，擋都擋不住，“娘娘深恩，奴感激不盡，愿結(jié)草銜環(huán)以報！”

被徐循叫了停，她方才起身解釋，“奴也沒想著回朝鮮去，兄長如今在國中居住，奴若回去，必定受盡他的冷眼娘娘肯幫奴這一次，奴便是心滿意足了，一生前程，便聽?wèi){娘娘安排又有何妨？哪怕是掃一輩子的地，也勝似”

她住了嘴，偷看了徐循一眼，面上現(xiàn)出了些尷尬，徐循笑道，“勝似什么？勝似做大哥的妃嬪？你這性子，也的確不適合做他的妃嬪，光是這張沒遮攔的嘴，就夠能惹禍的了?！?

她想了想，便道，“大哥近日過來時，我會為你分說一番，你以后要落到哪里，還得看他的意思。我記得昔年朝鮮女子，也有被分到藩王府上為姬妾的?！?

韓桂蘭面色頓時一白：這藩王的妻妾，也一樣是要殉葬的。

“總之，我盡力為你說說吧?！毙煅此菢?，不免也嘆了口氣，“看你識文斷字，談吐也文雅，留在宮中做個女官，那也不錯?！?

這比起殉葬，當(dāng)然是極好的出路了，韓桂蘭給徐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，她一邊流著眼淚，一邊也有幾分好奇地看著徐循，“奴奴求了皇后娘娘，娘娘道此事不合規(guī)矩，今日來貴妃娘娘宮里，本也只是存了萬一的念頭若是實在沒有辦法，寧可先一頭撞死了，卻不料，娘娘這樣輕易地就答應(yīng)了奴婢”

徐循完全明白她在喜悅背后的困惑，“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幫你？”

韓桂蘭噙著淚水使勁點頭。

“也許是因為你和我妹妹生得很像吧。”徐循笑了笑。“回去吧，就是事不能成，照舊做了昭容，也犯不著尋死啊。命活著才是自己的，何必為了同你哥哥賭氣，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？”

“娘娘怎么”韓桂蘭啊地一聲，脫口而出，她又很快止住了問話，皺起眉頭看了徐循一會，“娘娘，奴真的和您的妹妹很像嗎？”

徐循忽然間體會到了文廟貴妃當(dāng)時看著自己的心情，她撲哧一聲，忍不住被韓桂蘭給逗得輕笑了起來。

要不然，這圣意值錢呢？據(jù)韓桂蘭自述，為了不中選，她從生病、扮丑、寡，每一招都用過了，甚至還在應(yīng)選階段，剛剛?cè)雽m就想請見皇帝，但根本就沒有門路，一直憋了好幾個月，憋到開春已經(jīng)絕望得不行了。而徐循這里，簡簡單單的，就是在皇帝來看點點和壯兒的時候，直接開口說了。

“不想做昭容？”皇帝有點疑惑，“什么叫做不想做？”

如果想要韓桂蘭速死，直接說是因為她不想殉葬那就行了。但徐循并沒有害她的意思，她道，“那日選秀，您說話的時候，她并沒走遠(yuǎn)，已是看出來了，您不大滿意她的容貌。她是朝鮮女子，漢話說得也不太好，自忖才藝上并無過人之處。遂想著，與其做個不會承寵的昭容，倒不如轉(zhuǎn)做女官了，也許，還有出宮去的一天?！?

雖然皇帝的確對韓氏反應(yīng)平平，但是做帝王的，最忌諱的就是別人來揣摩他的心意，他哦了一聲，不悅道，“她焉知朕就不會寵愛她了？小小女子，心眼倒是不少，不是說高麗女均柔順過人嗎？怎么這一對姐妹都沒有一點這樣的氣質(zhì)?！?

“若是她看錯了，大哥不妨證明一下，”徐循順著皇帝的話往下說，“您多寵寵她的話，韓昭容肯定不想轉(zhuǎn)做女官?！?

皇帝被徐循給繞進(jìn)去了，好半天才豁然笑道，“好家伙，你這是在給我下套子呢？這話說得，倒像是你在為她邀寵了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