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喜歡燕七。

他漸漸覺得自己在這堆朋友中最喜歡的就是燕七。

奇怪的是，燕七卻偏偏好像處處都要跟他作對，隨時隨地都要找機(jī)會臭臭他。

更奇怪的是，燕七愈臭他，他愈喜歡燕七。

王動總是在旁邊看著他們臭來臭去，他看著他們的時候，眼睛里總是有種很特別的笑意。

郭大路的手剛將包子送到嘴里去，就去拿酒杯。

燕七瞪了他一眼，道：“酒鬼，你難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嗎？”

郭大路笑了笑，居然將酒杯放下來，喃喃地道：“誰說我要喝酒，我只不過是想用酒來漱漱口而已。”

就在這時，他們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曼聲長吟：“遠(yuǎn)上寒山石徑斜，白云深處有人家。停車坐看楓林晚，霜葉紅于二月花……好一片風(fēng)光呀，好一處所在?！?

郭大路又笑笑，道：“來了個酸丁?！?

王動道：“不是一個，是三個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王動還沒有說話，外面果然有另一人的聲音道：“公子既然喜歡這里，咱們不如就在這里歇下吧，我走得腿都酸了。”

又有一人道：“不知道這家的主人是誰？肯不肯讓我們進(jìn)去坐坐？”

這兩人的聲音聽來還是孩子，但孩子也是人，來的果然是三個人。

郭大路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好靈的耳朵，雖然只不過是條懶貓，耳朵還是比人靈。”

“咪”的一聲，那黑貓已躥了出去。

貓的耳朵果然特別靈，連王動自己都不禁笑了。

只聽那位公子道：“高門掩而不閉，靈奴已來迎客，看來這家主人不但好客，而且，還必定風(fēng)雅得很……風(fēng)雅得很?！?

郭大路忍不住笑道：“風(fēng)雅雖未必，好客卻倒是真的?！?

他第一個迎了出去。

旭日新鮮得像剛出爐的饅頭，令人看了不由自主從心底升出一種溫暖之意。

在這么好的天氣里，無論誰都會變得分外友善的。

郭大路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，望著門外的三個人。

兩個垂髫童子，一個背著個書箱，一個挑著擔(dān)子，站在他們主人身后，兩張小臉被曬得好像是個熟透了的蘋果。

他們的主人是個文質(zhì)彬彬的書生，年紀(jì)并不太大，長得非常英俊，而且風(fēng)度翩翩，溫文有禮。

這么樣三個人，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討厭的。

郭大路笑道：“你們是游山來的？倒真的選對了天氣?！?

書生長揖，道：“小可無端冒昧，打擾了主人清趣，恕罪恕罪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也不是主人，是客人，所以我才知道這里的主人好客?！?

書生笑道：“卻不知主人在何處？是否能容小可一見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這里的主人雖好客，卻有點(diǎn)病?！?

書生道：“不知主人有何清急？小可對岐黃之道倒略知一二?！?

郭大路笑道：“他的病你只怕是治不好的，他得的是懶病。你若想見他，只好自己進(jìn)去?！?

書生微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就恭敬不如從命了。”

他走路也很斯文，簡直有點(diǎn)弱不禁風(fēng)的樣子，但那兩個垂髫童子身上背的書箱和擔(dān)子卻好像不太輕。

挑擔(dān)子的一個走在最后面，一路走，擔(dān)子里一路叮叮地響。

郭大路摸了摸他的頭，道：“你這擔(dān)子里裝的是什么呀？重不重？”

這孩子眼睛眨眨，道：“不太重，只不過是些酒瓶子，茅臺酒都是用瓶子裝的。我們公子最愛喝酒，還喜歡作詩，我不會作詩，我只會喝酒。”

郭大路笑了，問道：“你也會喝酒？你多大年紀(jì)了呀？”

這孩子道：“十四了，明年就十五。我叫釣詩，他叫掃俗，我們家公子姓何，人可何，我們是從大名府來的。因?yàn)槲覀兊闹魅讼矚g游山玩水，所以我們成年難得在家里?！?

郭大路每問一句話，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。

郭大路愈看愈覺得這孩子有趣，故意逗著他，又問道：“你為什么叫釣詩呢？詩又不是魚，怎么能釣得起來?！?

釣詩撇了撇嘴，好像有點(diǎn)看不起他，道：“這典故你都不懂嗎？因?yàn)榫频膭e名又叫作‘釣詩鉤’，我總是替公子背酒，所以叫釣詩；因?yàn)樽x書能掃掉人肚子里的俗氣，所以他叫作掃俗?！?

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，又道：“你大概沒有念過什么書吧？”

郭大路大笑，道：“好孩子，果然是強(qiáng)將手下無弱兵，不但能喝酒，還很有學(xué)問?！?

他大笑著又道：“我書雖念得不多，酒卻喝得不少，你想不想跟我喝幾杯？”

釣詩道：“你酒量若真的好，為什么不敢跟我們公子喝酒去？”

郭大路這才發(fā)現(xiàn)那何公子

早已進(jìn)了花廳，已開始和王動他們寒暄起來，從窗口看進(jìn)去，可以看到王動和林太平對他也很有好感。

燕七卻有點(diǎn)心不在焉的樣子，不時扭過頭往窗子外面看。

郭大路一看到他，他就站了起來，一面背對著別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個手勢，一面往外邊走。

他走出花廳時，郭大路迎了上去，道：“你找我有事？”

燕七白了他一眼，道：“你為什么好像總是長不大似的？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別起勁?！?

郭大路笑道：“那孩子的一張嘴比大人還能說會道，有時你若跟孩子們聊聊，就會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好像變得年輕起來。”

燕七沒有說話，卻沿著長廊，慢慢地向后院走了過去。

郭大路也只好跟著他走，忍不住問道：“你有話要跟我說？”

燕七又走了段路，才忽然回頭，道：“你看這位何公子怎么樣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看來他倒是個很風(fēng)雅的人，而且據(jù)說還很能喝酒?！?

燕七沉吟道：“你想他會不會就是那……”

郭大路眼睛一亮，搶著道：“就是那在奎元館替我們付賬的人？”

燕七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道：“你想可不可能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嗯，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點(diǎn)，現(xiàn)在愈想愈有可能?！?

燕七道：“這地方又沒有什么名勝風(fēng)景，游山的人怎么會游到這里來？而且遲不來，早不來，恰巧在今天早上來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世上湊巧的事本來很多，但這件事的確太巧了些?！?

燕七道：“你以前有沒有見過他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沒有?！?

燕七道：“你再想想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用不著再想，這樣的人我若見過，一定不會忘記?！?

燕七咬著嘴唇，道：“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樣子，好像也不認(rèn)得他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他叫什么名字？”

燕七說道：“他自己說他叫何雅風(fēng)，但也可能是假名。”

郭大路道：“他為什么要用假名字？難道你認(rèn)為他對我們有惡意？”

燕七道：“到目前為止，倒看不出有什么惡意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非但沒有惡意，簡直可以說對我們太好了，好得已不像話?！?

燕七道：“就因?yàn)樗麑ξ覀兲?，所以我才更覺得懷疑——一個人若是對別人好得過了分，多少總有些目的?！?

郭大路忽然笑了笑。

燕七道：“你笑什么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我在想，一個人‘做人’實(shí)在很難，你若對別人太好，別人會懷疑你有目的；你若對別人太壞，別人又會說你是混蛋?！?

燕七瞪了他一眼，道：“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的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為什么？”

燕七道：“因?yàn)樗材芎染?，酒鬼總認(rèn)為一個人只要能喝酒，就絕不會是壞人?！?

郭大路笑道：“這倒是實(shí)話，喝酒痛快的人，心地總比較直爽些，你絕不會看到喝醉酒的人，還在打主意害人的?！?

燕七道：“他并沒有醉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快醉了——我現(xiàn)在就打算進(jìn)去把他灌醉?！?

他笑了笑，又道：“只要他一喝醉，就不怕他不說實(shí)話?！?

燕七忽然也笑了笑。

郭大路道：“你笑什么？”

燕七道：“我在想，你這人至少還有樣別人比不上的長處。”

郭大路笑道：“我的長處至少有三百多種，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一種？”

燕七道：“你隨時隨地都能把握住機(jī)會。”

郭大路道：“什么機(jī)會？”

燕七道：“喝酒的機(jī)會。”

郭大路弄錯了一件事——人清醒時有很多種，所以喝醉了時也并不完全一樣，并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樣，只要一喝醉，就把心里的話全說出來。

有的人喝醉了喜歡吹牛，喜歡胡說八道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，等到清醒時早已忘得干干凈凈。

還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說話。

這種人喝醉了也許會痛哭流涕，也許會哈哈大笑，也許會倒頭大睡，但卻絕不說話。

他們哭的時候如喪考妣，而且愈哭愈傷心，哭到后來，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這么樣一個可憐人。

你就算跪下來求他，立刻給他兩百萬，他反而會哭得更傷心。

等他清醒時，再問他為什么要哭，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。

他們笑的時候，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了滿地的金元寶，而且除了他之外，別人都撿不到。

就算他的家已被燒光了，他還是要笑。你就算“噼噼啪啪”給他十幾個大耳光，他也許笑得更起勁。

他們只要一睡著，那就更慘，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來踢他一腳，也踢不醒，就算把他丟到河里，他還是照睡不誤的。

何雅風(fēng)恰巧就是這種人。

開始的時候，他好像還能喝，而且喝得很快，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里倒，但忽然間，你剛眨了眨眼，他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

他一睡著，郭大路就笑。

燕七恨恨道：“你也喝醉了么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我醉？你看，我有沒有一點(diǎn)喝醉的樣子？”

燕七道：“沒有一點(diǎn)，有八九點(diǎn)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你錯了，我現(xiàn)在清醒得簡直就像孔夫子一樣?！?

燕七道：“你笑得卻像是土狗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我只不過笑他，還沒開始，他已經(jīng)被我灌醉了?！?

燕七道：“你還記不記得為什么要灌他酒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當(dāng)然記得，我本來是想要叫他說實(shí)話的?！?

燕七道：“他說了嗎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說了?！?

燕七道：“說了？說了什么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他說，他若對我們有惡意，就不會喝醉，醉得像死豬一樣?！?

燕七上上下下地看著他，搖著頭道：“有時我真看不透你，究竟是喝醉了？還是很清醒？”

郭大路嘻嘻地笑，看著王動。

王動道：“你看我干什么？”

郭大路笑道：“我在等著你說話，現(xiàn)在豈非已輪到你說話的時候了?！?

王動道：“你要我說什么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說我清醒的時候也醉，醉的時候反而清醒。”

王動也忍不住笑了，這的確是他說話的口氣。

郭大路道：“我答對了么？”

王動笑道：“答對了?！?

后院那排屋子里，也擺了兩張床。

這兩張床好像就是為喝醉了的客人準(zhǔn)備的。

何雅風(fēng)就像是個死人般被抬到這張床上。

郭大路笑道：“他今天來，還是算來對了時候，若是前兩天來，就只好睡地板?！?

王動道：“我只望他這一覺能睡到明天天亮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為什么？”

王動道：“免得我們?nèi)ギ?dāng)東西?！?

郭大路道：“為什么要當(dāng)東西？”

王動道：“請客人吃晚飯?！?

郭大路笑道：“也許我們用不著當(dāng)東西，只等著貓兒搖鈴就行了。”

燕七道：“你認(rèn)為晚飯還會有人送來？”

郭大路道：“嗯?！?

燕七忍不住笑道：“你簡直好像已經(jīng)吃定他了。”

郭大路大笑道：“一點(diǎn)也不錯，我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吃他一輩子，要他養(yǎng)我的老?！?

他聲音說得特別高，好像故意要讓那人聽到。

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著他們？

那人是不是何雅風(fēng)？是不是喝醉了？

醉得快的人，往往醒得也快。

還沒到黃昏，那兩個孩子忽然從后院跑到前面來，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們面前，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請?zhí)?

釣詩道：“我們家公子說今晨叨擾了各位，晚上就該他回請，務(wù)必請各位賞光?！?

郭大路看了王動一眼，擠了擠眼睛。

王動喃喃道：“看來用不著等貓搖鈴了?！?

釣詩沒聽見他在說什么，就算聽見，也聽不懂，忍不住問道：“王大爺在說什么？”

郭大路不等王動開口，已搶著道：“他說我們一定賞光?！?

燕七嘆了口氣，搖搖頭，道：“這人的臉皮倒真不薄?！?

釣詩忽然眨眨眼，又問：“這位大爺在說什么？”

郭大路又搶著道：“他說我們馬上就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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