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
菜不多,酒倒真不少。
菜雖然不多,卻很精致,擺在一格格的食盒里,連顏色都配得很好,就是看看都令人覺得很舒服。
何雅風(fēng)道:“這些菜雖是昨夜就已做好了的,但小弟終年在外走動,對保存食物的法子,倒可算是略有心得,可以保證絕不致變味;只不過以路菜敬客,實嫌太簡慢了些。”
郭大路忽然笑道:“你昨天晚上就準(zhǔn)備了這么多菜,難道算準(zhǔn)了今天晚上要請客?”
釣詩正在斟酒,搶著道:“我們家公子最好客,一路上無論遇著什么人,都會拉著他喝兩杯,所以無論到哪里,酒菜都準(zhǔn)備得很充足?!?
郭大路向他擠了擠眼睛,悄悄笑道:“這么樣看來,臉皮厚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個?!?
何雅風(fēng)道:“郭兄在說什么?”
郭大路道:“我在說他……”
釣詩忽然大聲咳嗽。
郭大路笑道:“他酒倒得太慢了,我簡直已有些迫不及待?!?
他第一個舉起酒杯,嗅了嗅,大笑道:“好酒,我借花獻(xiàn)佛,先敬主人一杯?!?
他剛想喝,何雅風(fēng)已按住了他的手,笑道:“郭兄先等一等,這第一杯水酒,應(yīng)該我敬四位,四位一齊……”
忽然間,一條黑狗、一只黑貓,同時從外面竄了進(jìn)來,躥上了桌子;剛斟滿的幾杯酒就一齊被撞翻。
何雅風(fēng)臉色變了變,突然出手。
他一雙手看來又白凈、又秀氣,就好像一輩子沒有碰過臟東西,連酒瓶子倒了,都不會去扶一扶。
這只貓和這條狗卻好像剛從泥里打過滾出來的。
可是他一出手,就抓住了它們的脖子,一只手一個,將它們拎了起來,正準(zhǔn)備往外面甩。
他剛往外甩,忽然又有兩雙手伸過來,輕輕地接了過去。
郭大路接住了那條黑貓,燕七接住了黑狗。
郭大路撫著貓脖子笑道:“你來干什么?莫非要和何公子搶著做主人么?”
燕七拍著狗頭道:“你來干什么?莫非也和郭先生一樣,急著要喝酒?”
何雅風(fēng)鎖著眉,勉強笑道:“這么臟的小畜生,兩位為何還抱在身上?”
郭大路道:“我喜歡貓,尤其是好請客的貓?!?
燕七笑道:“我喜歡狗,尤其是好喝酒的狗?!?
酒倒翻在桌子上的時候,這條狗的確伸出舌頭來舔了舔。
王動忽然道:“只可惜這不是金毛獅子狗?!?
林太平挾起塊油雞,又放下,道:“只可惜這不是烤鴨?!?
何雅風(fēng)聲色不動,微笑道:“四位說的話,小弟為何總是聽不懂?”
郭大路笑道:“也許我們都在說醉話。”
燕七抱著的狗突然慘吠了一聲,從他懷中跳起來,“砰”地,落在桌子上,就像是忽然被人割斷了脖子,連叫都叫不出了。
本來鮮蹦活跳的一條狗,突然就變成了條死狗。
燕七看看死狗,又抬起頭看看郭大路,道:“你瞧見了么,這就是急著要喝酒的榜樣?!?
郭大路也在看著死狗,又抬起頭看看何雅風(fēng),道:“我們都不是廣東人,閣下為何要請我們吃狗肉?”
王動看看何雅風(fēng),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,淡淡道:“聽說黑狗的肉最滋補?!?
林太平冷笑道:“也許這并不是黑狗,只不過穿了身黑衣服。”
何雅風(fēng)居然還是聲色不動,慢慢地站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酒漬道:“各位少坐,在下去換套衣服,去去就來。”
郭大路看著王動,道:“他說他去去就來。”
王動道:“我聽見了。”
郭大路道:“你相信?”
王動道:“相信?!?
郭大路道:“為什么?”
王動道:“因為他根本不到別地方去,他就在這簾子后換衣服?!?
何雅風(fēng)靜靜地看著他們,再也不說別的話,看了很久,緩緩轉(zhuǎn)身,提起了后面椅上的箱子,走入簾后。
簾子是錦緞做的,就掛在這小客廳中間。
別的人瞪著簾子,郭大路卻看著釣詩。
釣詩的小臉也已發(fā)白。
郭大路忽又向他擠了擠眼睛,笑道:“你們?yōu)槭裁床蝗Q衣服?”
釣詩囁嚅著道:“我……我沒有帶衣服來?!?
郭大路笑道:“這里沒有衣服換,難道不會回家去換?”
釣詩立刻喜動顏色,拉起掃俗的手,拔腿就跑。
燕七笑了笑,道:“看來這人的臉皮雖厚,心倒不黑。”
他看著郭大路時,目中充滿了溫柔之意,但等他回過頭時,目光立刻變得冰冷,臉色也立刻變得冰冷。
何雅風(fēng)已從簾子后走了出來。
他果然換了身衣服。
一身黑衣服。
黑衣服、黑靴、臉上蒙著黑巾,連身后
背著的一柄劍,劍鞘都是烏黑色的。
一柄四尺七寸長的劍。
林太平變色道:“原來是你,你沒有死?!?
黑衣人冷冷道:“只因你還不懂得殺人,也不會殺人?!?
林太平臉上陣青陣紅。
他的確還不會殺人,殺了人后就已心慌意亂,也不去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死了。
黑衣人道:“你若會殺人,就算我真的死了,你也該在我身上多戳幾刀?!?
林太平咬著牙道:“我已學(xué)會了。”
黑衣人道:“學(xué)不會的,不會殺人的人,永遠(yuǎn)都學(xué)不會的。殺人也得要有天分。”
燕七忽然道:“這么樣說來,閣下莫非很有殺人的天分?”
黑衣人道:“還過得去?!?
燕七笑了笑,淡淡道:“閣下若真有殺人的天分,我們現(xiàn)在就已經(jīng)全都死了?!?
黑衣人沉思了半晌,道:“你們還活著,真該謝謝那條狗?!?
燕七看著郭大路,道:“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樣事?!?
郭大路道:“什么事?”
燕七道:“他至少很有殺狗的天分,因為他至少殺了條狗。”
郭大路眨眨眼,道:“我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?!?
燕七道:“什么事?”
郭大路道:“他不是南宮丑?!?
燕七道:“為什么?”
郭大路道:“因為他不丑?!?
王動忽然道:“名字叫南宮丑,人并不一定就會很丑?!?
郭大路笑道:“不錯,就好像名字叫王動的人,并不一定喜歡動?!?
王動道:“答對了。”
郭大路道:“但他臉上也沒有刀疤。”
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,南宮丑雖僥幸自瘋狂十字劍下逃了性命,臉上卻還是被劃了個大十字,所以從不愿以真面目見人。
王動道:“誰看過南宮丑臉上有刀疤?”
郭大路道:“至少我沒有看見過?!?
王動道:“他既然從不以真面目見人,誰能看到他的臉?”
郭大路笑道:“不錯,也許他刀疤在屁股上?!?
黑衣人一直在冷冷地看著他們,此刻忽然道:“你們只說對了一樣事。”
郭大路道:“哪樣?”
黑衣人道:“我不殺人,只殺狗?!?
郭大路笑道:“原來你也很坦白。”
黑衣人道:“我剛才殺了一條,你是第二條?!?
夜很靜,正是個標(biāo)準(zhǔn)的“月黑風(fēng)高殺人夜”。
除了他們外,這山上活人本就不多——今天晚上也許又要少一個。
也許少四個。
院子有樹,風(fēng)在吹,樹在動。
黑衣人卻沒有動。
他靜靜地站在那里,仿佛已經(jīng)和這殺人之夜融為一體。
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(rèn),他的確是個“殺人”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