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來這日也是巧了,薛寶釵因在探春惜春院里逗留,也是入夜之后才回到了家中。
進門就見母親罕見的衣衫齊整,正盤腿坐在榻上七情上臉,五味雜陳的瞧著也不知是喜是悲。
"媽媽這是怎么了?"
寶釵解了披風,上前偎在母親肩頭,好奇道:"是不是姨媽今兒又跟您說什么了?"
"我的兒。"
薛姨媽順勢攬住了女兒的肩膀,無奈道:"倒沒說別的,只說后日談那抵押一事時,除了咱們幾個,順哥兒也會列席——說是這輪胎買賣就數(shù)他最清楚。"
薛寶釵聞臉上先是一黯,隨即便就釋然了,畢竟早就猜到姨母要另攀高枝兒,如今不過是徹底應驗了。
她拿出帕子給母親擦拭著額頭的細汗,嘴里笑道:"也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的,咱們家受姨媽庇護了這么些年,便再怎么吃緊,總也要湊出這筆銀子來。"
頓了頓,又舊事重提:"倒是咱家搬去紫金街老宅的事兒,可以趁機向姨媽提上一提。"
"這..."
薛姨媽雖是個沒心機的,卻也知道姐姐讓焦順列席是為了什么,此時聽女兒話里透著拒絕的意思,忍不住勸道:"你姨媽的意思,想必你也是瞧出來了,要我說,這順哥兒便比不得寶玉,也足稱的上是良配了。"
先前這話薛姨媽也曾說過,寶釵當時也并未反駁。
但這回她卻微微搖頭:"寶兄弟自有他的福分,與咱們有什么相干?可這焦大人..."
略一遲疑,她坐直身子正色道:"媽媽也知道,我借哥哥的名頭,與焦大人通信已有年余,近來將那些信件反復推敲,頗有所得。"
原本和焦順通信時,她關注的僅是上面所載的經(jīng)營之道,最多也就是感嘆焦順能發(fā)前人所未想。
但自從發(fā)現(xiàn)王夫人的態(tài)度有所變化,她潛意識里的對焦順的重視程度,也在無形中上升了一個層級。
近來閑暇時,便常把以前的信件拿出來翻閱,注意力也從所謂的經(jīng)營之道,轉而從細枝末節(jié)當中了解焦順的心性品格。
薛寶釵本就是個聰慧通透的,又慣能察觀色見微知著,這一用心揣摩之下,便發(fā)現(xiàn)了許多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(jié)。
就聽她娓娓道:"若以文觀之,焦順此人貌忠實猾,外莽而內(nèi)狡,看似和光同塵八面玲瓏,卻多有離經(jīng)叛道的叵測心思,偏他又是家奴出身以幸臣入仕,不為士人所容..."
"這等人日后或大起或驟落,卻絕難循規(guī)蹈矩安守本分,引為奧援尚可,若結為姻親至交只怕是福禍難料。"
"若哥哥能爭氣些也還罷了,有什么禍事也只我一人領受,可依著哥哥如今的心性,若真結了親,咱們家多半就要淪為焦家的附庸,陪著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。"
"屆時他若賭贏了還好,若萬一賭輸了..."
說到這里,她再次搖動臻首,臉上眼里似有不忍之事。
寶釵這番剖析,礙于時代局限自然多有偏頗之處,可大體卻還是刻畫出了,焦順骨子里那獨屬于穿越者的'桀驁不遜';與'貪心不足';。
薛姨媽聽的呆若木雞,好半晌才干巴巴道:"這、這不能吧?不都說順哥兒得了圣眷前途似錦嗎,怎么就..."
說著,她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,又盯著女兒問:"當真有你說的這般兇險?"
薛寶釵無奈苦笑:"我雖沒有十足的把握,可這等事但凡有三分可能,咱們也沒有拿身家性命往里填的道理。"
薛姨媽再次默然。
她對女兒的判斷仍是半信半疑,可這種事情本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。
沉吟良久,她終于點頭道:"罷罷罷,聽你的盡早搬出去就是,左右這京城里也不缺青年才俊,咱們慢慢挑總能尋個般配的。"
"媽媽!"
寶釵心下松了口氣,纏上來不依的嬌嗔著。
母女兩個鬧了一陣子,薛姨媽愈發(fā)香汗淋漓,便剝了嬌生慣養(yǎng)的身子出來,用毯子虛裹住胸腹,舒展著攏在煙紗里的軟玉長腿,發(fā)愁道:"雖則如此,你姨媽的好意又該如何回絕?難道把你方才那番話..."
"萬萬不可!"
薛寶釵連忙反對:"這等人怎敢胡亂得罪,倘若他日后一朝得了勢,咱們卻該如何是好?"
想了想,她又道:"其實女兒如今尚是待選之身,本就不該妄論婚配。"
"我的兒!"
這回薛姨媽卻急了,捉住女兒雪雕似的腕子,連道:"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,我可舍不得讓你..."
寶釵無奈的再次打斷道:"媽媽,這不過是托詞罷了,您怎么倒當真了。"
"不是真的就好、不是真的就好。"
薛姨媽這才松了口氣,拍著沉甸甸胸口道:"連你姨媽要進宮探視一次都不容易,你要真進了宮,我只怕哭瞎了眼也難再見你一回了。"
寶釵莞爾一笑,愈發(fā)膩在母親身上。
溫存了片刻,她才又提議道:"最好明兒一早咱們就過去,既不想接這茬,就該早早把態(tài)度擺出來,真等見了面再說反而不美。"
薛姨媽自是滿口應承。
一夜無話。
轉天母女兩個用罷早飯,便結伴趕奔王夫人家中。
原想著先用待選的由頭,提出要搬去紫金街老宅居住,然后再表示經(jīng)過這幾日籌措,已湊了一筆銀子出來,讓王夫人無需擔心此事。
王夫人也是聰明的,應該不難明白這其中的意味,屆時亂點鴛鴦譜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可不曾想進門就發(fā)現(xiàn)院里的氣氛十分詭異,丫鬟們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,連那有體面的老嬤嬤也是噤若寒蟬。
別說是寶釵,連向來后知后覺的薛姨媽也瞧出不對來,忍不住腳下一緩,看向了身旁的女兒。
寶釵立刻小聲提點道:"來都來了,總要進去瞧瞧,只是媽媽先不要急著開口,若這府里果真出了什么大事,咱們總不好再跟著添亂。"
薛姨媽頷首應了,母女兩個這才進到了堂屋里。
這王夫人見了她母女兩個,臉上就顯出些尷尬,招呼她二人坐了,欲又止長吁短嘆的,連眼角淺顯的細紋都顯出愁容來。
寶釵進門前那番話,也是在提點母親不要多事。
可薛姨媽見姐姐如此憂愁,到底還是沒能按捺住關切之情,探問道:"姐姐,家里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?"
說著她又想到了什么,忙把身子往前壓了壓,將玉山也似的一對良心抵在炕桌上,緊張道:"莫不是大姐兒省親的事情,又出了變故?"
要論榮國府當前的大事,自然以此為最。
王夫人原以為她母女一早突然登門,必是聽了什么風吹草動,如今見薛姨媽胡亂揣測,臉上登時緩和了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