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敏的目光,跟隨著這頎長的身影,她心里突地加了一份新起的悲哀,而她深知這份悲哀并非為了自己,亦非為了別人,卻是為了這已被命運(yùn)的長線緊縛住不能動(dòng)彈的少年。
回過頭,她發(fā)覺凌琳帶淚的眼睛,也望在這少年沈重的背影上。
在這一瞬間,她忽然覺得她有一種將這少年自邪惡之中拯救出來的必要,對于生命,她一直了解得最深刻,為了她的愛女,也為了復(fù)仇,她沒有被悲哀葬送,反而堅(jiān)強(qiáng)地活到現(xiàn)在。
而現(xiàn)在,她又發(fā)覺,生命的意義雖有許多,但創(chuàng)造宇宙間繼起的生命,卻是這許多意義中最最重要的一個(gè)!
“對人類來說,拯救一個(gè)善良的靈魂,一定要比誅殺一個(gè)邪惡的生命還要意義重大的多!”
她喃喃地低語著,突地抬頭喊道:
“你——回來!”
鍾靜腳步一頓,緩緩回過頭來,面色依然是沈靜的,因?yàn)闆]有人能從他面上看出他心里的喜悅。
他愣了半晌,確定了這句話的確是對自己說的,于是便走回孫敏的身前,沒有說話,因?yàn)樗郎蚰袝r(shí)也有會(huì)和詢問一樣。
孫敏目光一轉(zhuǎn),沈聲問道:
“你跟著蕭無有多久了?”
鍾靜垂首道:
“小鄙幼遭孤露,即蒙家?guī)熓樟?,性命血骨,皆是家?guī)熕n。”
他自然知道這慈祥的夫人向自己問這句話的含意,而孫敏何嘗聽不出他回答自己一有語中的含意。
她長長嘆息了一聲,道:
“你知不知道有許多人也和你一樣,幼遭孤露,而他們的父母,卻是被蕭無殺死的?”
鍾靜垂首不語。
孫敏又自緩緩嘆道:
“人們立世處身,對于善惡之分,總應(yīng)該要比恩仇之別看的重些!我知道你很善良,也很聰明,應(yīng)該聽得出我語中的意思!”
鍾靜的頭垂得更低了。
孫敏目光再一轉(zhuǎn),眼睛中已有了晶瑩的淚光,她沈聲接著道:
“先夫凌北修,一生急人之難,而且只要聽到人間有不平的事,他立刻會(huì)振臂而起,但是……他也被蕭無害死了,害他的人,若是為了正義,為了道德,我心里雖然難受,但是絕不會(huì)為他復(fù)仇。他這樣被惡人害死,我心里除了難受之外,還有憤恨,我要向蕭無復(fù)仇,并不是為了先夫一人,而是為了世上所有善良的人,這些,我想你也該知道!”
鍾靜臺上眼,長久,突地長嘆一聲,緩緩說道:
“夫人命小鄙回轉(zhuǎn),若只是為了說這些話,小鄙便要告辭了。”
又自開始啜泣的凌琳,目光倏然一抬,像是想說什么,卻被孫敏阻止了,她只是緩緩問道:
“你要到那里去?”
鍾靜直到此刻,還沒有抬起目光,因?yàn)椴桓颐鎸@正直而溫柔,嚴(yán)峻而慈祥的婦人,他垂著頭沈聲答道:
“小鄙逕赴嘉興,向家?guī)煾裁?!?
孫敏默然半晌,突地輕輕拍著凌琳的手掌,緩慢但卻堅(jiān)定地說道:
“我們也到嘉興去!”
凌琳反身捉住她母親的手掌,像是在表示對她母親的感激,而她心里卻在暗中呼喊:
“他不會(huì)死的……他會(huì)到南湖煙雨樓去的?!?
這希望使她抬起頭來,仰望蒼穹,但天邊卻連最后一絲彩霞也隱沒在黑暗里了。
從西梁山到嘉興,路程并不算短,但任何路都有走完的時(shí)候。
她們,到了嘉興。
這一段路途對鍾靜說來,就像是一個(gè)夢,一個(gè)混合著溫馨與寒冷,輕盈與沈重,快樂與悲傷,安慰與痛苦的夢,是那么漫長而遙遠(yuǎn),卻又是如此匆遽和短促。
他是那么清晰地知道,與那么深切的了解,在這一段路途上,慈祥的孫敏所對他說的每一句語中的含意。但是他卻不想知道,更不想了解,因?yàn)檫@份了解所帶給他的,只有出自良知的痛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