錚的一聲,琴弦斷了一根,樂聲暫停。高強正閉上眼在那里聽,聞聲睜眼,向師師道:“師師,今日敢是心神不寧?這琴弦可都斷了三次了?!睅煄熌槠鹉歉傧襾砜?,輕蹙蛾眉,瞥了高強一眼,道:“師師自是諸事無憂,哪里來的心神不寧?倒敢是衙內(nèi)心中有事,以至于琴聲感應,每每與寧靜祥和中忽出殺伐之音,故而震斷琴弦?!薄皻⒎ブ??”高強撓了撓頭,他自來聽音樂,只曉得好聽不好聽,從不懂分辨古人的什么殺伐之音,朗朗之氣,更遑論從音樂中聽出巍巍高山,洋洋大河了,俞伯牙若是有他這樣的觀眾,非得氣得把琴砸斷了劈柴燒不可。而且這所謂的以琴知心,或者聞弦歌而知雅意,那是周公瑾這樣的牛人才有的本事,衙內(nèi)倘若也會,那還叫衙內(nèi)么?看看師師也沒什么興致彈琴了,高強便拉她過來說話,東拉西扯了一會,察覺師師有些不由衷,高強轉念一想,便道:“師師,你敢是有什么話藥對我說?無需顧慮,只顧說來,者無罪?!睅煄熉?,便從高強身邊退開兩步,立定,襝衽,正色道:“衙內(nèi)是當今的英雄人物,自不必奴家說什么話語,只是倘若衙內(nèi)只是沉迷別院不去,冷落了家中大娘和二位姐姐,恐要落得奴家狐媚惑主的罪名。奴家越受衙內(nèi)寵愛,衷心便每有此憂,因此不得不?!备邚姛o,心說我一向不大回家,固然是因為你俏美可愛,善解人意,卻也因為家里有個姓蔡的大娘在,眼下正和老蔡斗的不亦樂乎,回去整天面對著蔡穎,本衙內(nèi)自問沒有那么好的兩面派功夫。非得憋出人格分裂來不可。只是看著師師一副真純的模樣,他卻不忍心將這事情內(nèi)幕說給她知道,一個家里牽涉到朝廷政爭,這哪里是什么好事?自己污了也就罷了,沒得把來沾染了這塊無瑕美玉。便笑道:“哪有此事?你這般說,定是嫌我來的多了,看著煩,那也好辦。我只今便不向你這里來便是?!睅煄熉犃?,情知高強是在打岔,白了一眼,不來理他。高強倒被她這模樣惹得心動,少不得上前調(diào)笑一番。正在得趣之時,外面朱武報聲:“衙內(nèi),有大娘身邊家將前來,赍了大娘的文書,要交由衙內(nèi)開啟?!敝煳渥允蔷毴?,曉得衙內(nèi)在里面風流快活。只敢在外面通報。高強悻悻收了手。留師師在屋中,自己開了門出來,到了正堂坐定。果見一個家將進來。認得是蔡穎從娘家?guī)淼男母谷酥?,向來在?nèi)宅走動的,只不記得姓名。那人見了高強,上前施禮,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上。高強接過了,看上面字跡果然是蔡穎手書,且不忙打開來看,便問那人:“你可是叫做蔡旭楊地?大娘這幾日起居如何,飲食尚可否?可知大娘寄書給我何事?”那蔡旭楊見問,忙道:“正是小人。相公見問。以小人所見,大娘這幾日每日往老太師府中探望,每每蹙眉深思,想是憂心老太師病情,飲食倒還一如平常,飯量也不見減。至于大娘書中為著甚事,大娘不曾說,小人亦不得而知,相公看了書信自明?!备邚婞c頭。叫朱武用一貫錢赍發(fā)了這人,將那封信拆開看時,卻道天寧節(jié)將至,蔡穎欲往大相國寺為蔡京祈福,期望高強屆時能回府,二人一同前去,庶幾以表孝心。看罷書信,高強不由得皺了眉頭。打從玉清樓國宴,蔡京被激吐血,到今天已經(jīng)是五日了。這五日來,不論是朝中還是家中,或者是街市上,竟是一如平常,半點風浪亦不見興起,只有趙佶又向太師府去問了蔡京的病情如何,令時人頗為稱羨蔡京的圣眷之隆。但高強心中,自然不是期待這些。趙佶不用他為相,蔡京憑借其敏銳的嗅覺,已經(jīng)發(fā)覺到了是高強從中弄鬼,但高強做得干凈,抓不到其半點證據(jù),大面上又做得到位,就連趙佶也深服其孝行,蔡京正是苦于無法對付高強,這才憤激吐血,八十老娘倒繃孩兒這種事,放到誰身上都得郁悶好一陣。如今蔡京既然倒下,依照高強的想法,既然已經(jīng)看清形勢,無法再獲得權力,蔡家就只能依靠現(xiàn)在得勢的梁士杰和高強二人來保持富貴了。梁士杰不用說,此人是蔡京的心腹門生,乃是被蔡京一手從寒士中提拔起來的,甭管他飛多高,和蔡京之間地關系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,縱使蔡攸與其不睦,到了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只需蔡京一句話,梁士杰還是會為了保全蔡家而盡力。以蔡京的明察形勢,想來不至于見不及此。至于自己這里,就算蔡京再怎么不情愿,當天自己已經(jīng)向蔡京表明了一力保全蔡家的意愿,他就該設法向自己示好,起碼得向外界證明,蔡家的這位孫女婿依舊堅定維護蔡家的富貴,不會因為蔡京的失勢而改易。最佳的傳達人,當然非蔡穎莫屬了然而這五天來,高強居然沒有收到一星半點消息,怎由得他不心煩?也正是這種情緒被師師看出來了,方才有適才之諫。不過現(xiàn)在么,高強彈了彈手中的信箋,吐了口氣,心道:這大約就是自己所期待的示好了吧?至于晚了這五天,大概是因為蔡穎心中氣不順,鬧了些別扭,無奈為了她所鐘愛的蔡家,還是只有選擇順從大勢了。對于這位不講三從四德地老婆,高強是一點辦法都沒有,道理也說了,形勢也擺了,她就是不肯和自己一條心,寧愿自己夫妻不合,也要保護蔡家上下,這還有什么辦法可想?只能慨嘆命運弄人,把彼此置于不同地立場之上了?!安叹╇m去,蔡黨卻未可解,否則若是自毀長城,讓那些被貶逐的蔡京政敵們看出破綻,重新上臺,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了。因此,從蔡京來說。是要保護他那些門生子弟的富貴前程,從本衙內(nèi)來說,也不愿換一撥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地文官上來,到時候做事更加縛手縛腳。兩下一契合,我還是得如過去一樣敬奉蔡京,保持其黨羽在朝中的勢力,反正如今話事的是我和梁士杰,上頭沒了管束的人。下面那些蔡京的門生子弟還不是只有巴結我地份?”高強搖頭苦笑,這形勢發(fā)展到現(xiàn)在,不管彼此情愿與否,自己這場婚姻看來還是得維持下去,甭管怎么說,這是如今自己和蔡京之間最大的一條紐帶了,蔡穎向自己送出的這份文書,恐怕也是為此吧?到了晚間,高強依舊如往常一樣去博覽會看了帳目,與許貫忠商議些瑣事。說是瑣事。其實每件事都是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貫的交易。隨著博覽會的日益興旺,高強的商業(yè)事務已經(jīng)擴展到了全國各處,東南是應奉局和遠洋船隊,通過運河將東南和外洋各國的物產(chǎn)源源不絕運往中原;西北是青唐各地的邊市榷場,石秀組織起來地運糧商人,憑借著手中握有西北榷場的貿(mào)易權以及向軍隊交易糧食換來的資金,在這些榷場大肆買賣,將西北各族的藥材名馬等內(nèi)地急需的物事販賣進來,交易出去的則是茶葉和棉布絹帛等物;東北則是經(jīng)由梁山和劉公島,從渤海、燕云等地販賣進來地生金、北珠、貂皮、牲畜等等。這許多貨物雖然未必都會經(jīng)由汴梁,但帳目最后還是匯總到京城來,博覽會如今已經(jīng)成為了高強的商事總部所在,再加上大通錢莊的各項帳目。許貫忠手下如今單單算帳的先生已經(jīng)多達百人,兀自忙得不可開交。其中最麻煩地一點是,大多數(shù)人還是不懂復式記帳法,阿拉伯數(shù)字也不會用,許貫忠地手下們最大的工作量,就是將各地上報的帳目換成復式記帳法和阿拉伯數(shù)字。待將今日地許多帳目審閱完畢,又是夜半時分。高強直起腰來,長出一口氣,向許貫忠道:“看來咱們是得建一所學癢。但凡應奉局、錢莊、博覽會的往來商戶,都叫他派一個人來,學習咱們的記帳法,還有這阿拉伯數(shù)字,否則現(xiàn)在便已是這般了,倘若將來生意更大,我兩個遲早都得向蔡京一般吐血,說不得還要饒上小乙一個。”許貫忠自是點頭,深以為然。高強說的興起,這構思又開始發(fā)揮起來:“咱們這所學癢,不但要教記帳和數(shù)字,還得教商事,教給他們契約之道;不但教商事,還要將咱們所發(fā)掘的這些能工巧匠都請來,講授其工藝之道;還要將田間老農(nóng)請來,講述農(nóng)事,再講解棉花、甘蔗、禾稻等等的種植之法??傊?,士農(nóng)工商四民,國家只重士學,咱們就把其余三類都管起來,都教進學,日日上進?!痹S貫忠本是一直笑著,聽到這里卻皺起了眉頭:“衙內(nèi),自來學癢只重圣人經(jīng)典,如其余幾類都是末節(jié)。似你這般教法,恐怕要令士人地位下降,須防小人?。 备邚娕蘖艘宦暎骸跋胍匚?,士人讀書可做官,難道比誰差了?若是做官都會叫人瞧不起,你看還有多少人會捧著圣人經(jīng)典當寶貝!”見許貫忠悶聲不響,這才想起此人也是儒生出身,雖說瞧不起朝中官員的做派,一直不肯出仕,但這份對于圣人和儒家經(jīng)典的崇仰只怕早已刻進骨子里了。想想自己恐怕也有些激進了,儒家能對中國廣大地域的人民保持兩千年的控制力,那也不是一無是處地,況且這樣的大變革說起來固然爽,不過當事人基本上都只有身后之名可享,生前基本上都是不得好死的,自商鞍以下,哪個不是見證?許貫忠這般說話,也是為了自己好。便笑道:“貫忠,你莫惱,圣人大道,以之應天順人,奠基建國,那是不會錯的。我等所謀的只是百姓生計,你這幾年為我辦事,這些知識圣人經(jīng)典中可曾教過了?當日至圣先師也說,若問農(nóng)事,不如老農(nóng),可見圣人原不禁他事相傳,咱們作這些事,那也不能說錯了罷?”許貫忠見說,方才改顏稱謝,也點頭認可,高強作的這些事當中,包含了許多圣人經(jīng)典無法解釋的道理,而其成果也是已經(jīng)驗證了,豈可不認真面對?隋唐以后,因受到佛道的沖擊,儒學已經(jīng)在漸漸變化,看來這市井經(jīng)濟之道,只怕是對儒學的又一次沖擊了。倆人商議了一會,高強正要回去歇息,忽然朱武匆匆進來,見了高強便道:“衙內(nèi),這事只怕有些不妥。”高強一怔,看了看許貫忠,見他也是一頭霧水,便問道:“你說地什么事?”“小人今日見那蔡家將去后,因當日石三爺說道,須得嚴防蔡府與大娘身邊諸人,便命人去盯著這人。適才傳回消息,此人果然機警,一路上跟丟了幾次,幸虧咱們在京中人多,各條路上都有耳目,這才又綴上了。此人在城中轉了半天,卻不曾回府,去的乃是太師府?!备邚娺€沒想明白,許貫忠接口道:“大娘何在?”朱武顯是已經(jīng)探過,便道:“大娘正在府中,據(jù)太尉府中傳來的消息,這人今日也是從大娘處來的。他受命之后,不回去向大娘復命,反前往太師府,直到近亥時方回到太尉府,小人故而覺其有奸,因來稟報衙內(nèi)?!边@下高強也覺得有問題了,心說蔡家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?隨即腦子里便想起這次石秀回京,向自己的警告來,驚道:“莫非天寧節(jié)往大相國寺降香,彼等竟敢有所圖謀?”許貫忠雙目一凝,沉聲道:“雖然跡近荒謬,然狗急跳墻,不可不防。愚意在洞悉其謀之前,衙內(nèi)還是莫回府中,只在別院歇宿。至于天寧節(jié)降香,衙內(nèi)仍去不妨,但須穿著寶甲,再帶上寶刀,小人與三郎作些布置,那大相國寺須是大庭廣眾去處,諒來無妨?!备邚姛o奈,也只得如此了,隨獎勵了朱武幾句,命他依舊監(jiān)視蔡家上下并蔡穎的動向,許貫忠在旁又添了一句,尤其是蔡家那些家將和蔡京身邊的能人,更得掛上號了。朱武領命自去不提。三日時光匆匆即過,這日高強依約前往大相國寺,身邊是曹正率領十名精銳牙兵護著,另有石秀安排了數(shù)十名綠林中的好手,扮作各色人等,暗中護持,他自己則隱身暗處主持。這大相國寺前院廣大,不知從何時開始,每逢朔望,前院中便是百戲雜陳,百業(yè)匯聚,成為一個極大的自發(fā)集市,當日高強初到此境時,便是在這里遇到了林沖夫妻,并魯智深。自打博覽會興起之后,這集市中的買賣人比以前少了些,但那些沒資格進博覽會的小販,與及各處來京賣藝之人,卻更視此為天堂一般,大相國寺的前院于今已經(jīng)完全成了個大大的游樂場,與后世的迪斯尼相比,少了大型過山車和主題游樂,卻多了些市井閑樂的氣息,令看慣了商業(yè)化環(huán)境的高強頗覺幾分安逸。一路貪看,不覺就放慢了腳步,他身邊的曹正卻不曾失去警惕,忽然向庭外一角看了一眼,便湊近高強身邊,輕聲道:“衙內(nèi),今日多了許多外鄉(xiāng)生面人,孩兒們看了,內(nèi)中頗有些孔武有力之人,只怕多有不妥。”高強一皺眉,問道:“可曾見有蔡府中人在內(nèi)?大娘何在?”曹正方要回答,忽然迎面有人叫:“相公,這邊來!”()
_f