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驪京畿,鳴鏑渡口,一艘名為“驪珠”的跨洲渡船緩緩升空。
皇帝宋和就在船上,要與大端曹氏和大源盧氏商議結(jié)盟一事。
劍仙竹素領(lǐng)了一份臨時差事,刑部頒發(fā)了一塊三等無事牌。她毫不介意,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,覺得會不會低了,立即詢問國師府需不需要換成二等,容魚回函只說不必。
皇帝離開了大驪京城,那么身為國師的陳平安,雖無監(jiān)國之名,實有監(jiān)國之權(quán)。
從鳴鏑渡返回國師府,陳平安到了書房,看著桌上堆積出來的座座“假山”,也是頭疼,戶部高官差點被一窩端,除了尚書沐的刑部卷宗,附帶牽扯出兩個京畿大倉場的貪瀆案,肯定需要他這個國師親自過目,此外所有沐連銜議事的奏折副本,還有按年造冊報部核銷的各州提銀數(shù)額,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,哪怕經(jīng)過容魚和國師府秘書郎們簡略提要了,也不是一兩本冊子能講清楚脈絡(luò)的,就連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,只因為關(guān)系到大高玄殿在內(nèi)的幾處壇、廟,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不是一句虛,哪怕涉及錢財金額不多,事情卻大,本來是鈔送戶部、依循舊例處置,現(xiàn)在就只能是由國師府親自過問了。猶有地方官員為當(dāng)?shù)啬澄幌攘易嗾垙撵胫菘h賢良祠,或是某位享譽文壇的碩儒能否編入儒林傳、某部著作是否被翰林院庫藏,禮部都只有審議,最終裁決還需國師府這邊來定……何止是有校書如掃落葉、愈掃愈多之感,簡直就是個無底洞,治大國如烹小鮮也好,舉重若輕也罷,談何容易。
下筆如飛,一通忙忙碌碌過后,陳平安走出書房,坐在臺階上,手持煙桿,捻出些許煙草。
宋云間站在桃樹下,轉(zhuǎn)頭笑問道:“容魚也是資質(zhì)極好的武夫,國師何不親自指點一番?”
“我教拳一般?!?
陳平安搖頭說道:“回頭可以讓周海鏡跟容魚切磋切磋,幫忙多喂幾次拳。”
宋云間問道:“那國師自認強在何處?”
陳平安毫不猶豫說出兩個字,“扛揍。”
宋云間樂呵,國師確實語風(fēng)趣,難怪劍氣長城那邊會有的傳聞。
陳平安神色認真道:“沒跟你說笑話?!?
“練拳一事,說難也難,說簡單就再簡單不過,想要遞出幾手好拳,就要能夠挨重拳,說一千道一萬,任你武夫講得玄玄又奇奇,任你拳譜寫得天花亂墜,精髓就倆字,扛揍。”
竹樓崔誠,北俱蘆洲的顧祐,寧府白嬤嬤,獅子山李二,還有后來的姜赦。
回顧自己的武學(xué)之路,能夠一步一步,最終跨上武道十一境的臺階,靠什么,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體魄,博采眾長化為己用,轉(zhuǎn)益多師是吾師。
宋云間來到陳平安身邊落座,問道:“聽說這次早朝非同尋常?”
陳平安點頭道:“按照沈老尚書的說法,大驪近三十年來,朝會就沒有今天這么熱鬧過?!?
因為大殿上多了許多新鮮面孔,光是陪都官員就有二十三位,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,例如魏禮,韋諒,劉洵美等。何況還有曹戊,黃眉仙等諸州將軍。
此外,還有一位極少拋頭露面、權(quán)勢可謂炙手可熱的人物,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,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,以及準許他佩刀上朝,就會清楚這位武臣的分量。
大驪朝廷三十余年來,總共封了六位巡狩使,在世的,只有四位,其中曹枰在內(nèi)三人都跟隨淮王宋長鏡去了蠻荒,僅剩一位“按兵不動”的巡狩使,駐地距離陪洛京都不遠,大軍就駐扎在大瀆北岸的蔚州,姓裴名懋。
大驪王朝有九個上柱國姓氏,袁曹兩家當(dāng)然是第一等的,再加上一個云在郡關(guān)氏。
接下來就是天水趙氏和馬糞余氏,此外紫照晏氏,鄱陽馬氏和扶風(fēng)丘氏,家族底蘊差不多。
上柱國可以世襲,作為武臣的巡狩使卻是沒有這個說法。
裴懋已經(jīng)多年不曾參加朝會,這次是皇帝欽點,他才離開蔚州駐地入京述職。
宋云間笑道:“聽說這位裴巡狩是個狠人?!?
陳平安一笑置之。
裴懋跟蘇高山一樣,都是寒素出身,稍有不同的,是蘇高山一直在邊軍攀升,裴懋是當(dāng)了十幾年清流文官才轉(zhuǎn)去掌兵,一向獨來獨往,極高傲,有過許多膾炙人口的豪狂語。
據(jù)說裴懋有個獨子,年紀不大,但是既沒有從軍,也沒有在官場發(fā)跡,眾說紛紜,也不知道在哪里發(fā)財,或是上山修道當(dāng)神仙去了?也有說是在林鹿書院求學(xué)多年,并不熱衷于功名。
宋云間掰手指說道:“袁崇職掌都察院多年,國子監(jiān)的袁紀是清流領(lǐng)袖人物,嫡長孫袁正定是公認的人中龍鳳,禺州將軍曹戊是袁家的女婿,何況幕后還藏著個劍仙袁化境。”
“曹橋是大理寺卿,曹枰是大驪巡狩使,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經(jīng)過今日廷議,平調(diào)至陪都,擔(dān)任吏部尚書?!?
宋云間問道:“袁曹兩家的關(guān)系真有外界說的那么僵?”
在大驪官場,一直有“袁曹異路、勢若水火”的說法。
袁氏祖宅在驪珠洞天的二郎巷,曹氏祖宅則在泥瓶巷,跟陳國師還是實打?qū)嵉慕彙?
陳平安說道:“關(guān)系確實不好,當(dāng)然也有演戲給大驪宋氏皇帝和朝廷勛貴們看的成分。近三百年以來,大抵是內(nèi)外交困之時,兩姓關(guān)系就好點,宋氏強勢之際,兩家關(guān)系就變得極差?!?
宋云間心中了然。
如今大驪的兵部和戶部,兩部尚書都已經(jīng)空缺。
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鄉(xiāng),但是才五十歲出頭的沐,卻是直接被丟進大牢,這個年紀,都不能說是什么“晚節(jié)不?!?。
宋云間疑惑道:“為何不讓關(guān)翳然在戶部內(nèi)部升遷?而是把他丟到莒州這么個偏遠地方。”
莒州臨海,是出了名的版圖小,賦稅少,物產(chǎn)貧瘠,卻民風(fēng)彪悍,十個莒州的賦稅都不如一個洪州,說的就是莒州的現(xiàn)況。
陳平安吞云吐霧,緩緩說道:“他想要真正在大驪京城站穩(wěn)腳跟,將來在老百姓嘴里得個朝廷加銜的‘相爺’說法,必須先過一道關(guān)隘。”
宋云間說道:“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把品秩提上來?”
陳平安斜眼宋云間。
宋云間茫然,哪錯了?
上次邱國叛亂,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將軍魯竦,這兩位貨真價實的封疆大吏,一個是吏部關(guān)老爺子的門生故吏,一個是巡狩使蘇高山的舊部,結(jié)果都在這場察計當(dāng)中評語很低,據(jù)說,只是據(jù)說,國師親自給出了幾句措辭頗為嚴厲的評語。
于是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邊緣了,朝廷邸報一筆帶過,清議沒有絲毫波瀾。官場明眼人都心知肚明,他們再想要翻身,比登天還難。
唯獨黃眉仙,由邯州副將升任莒州將軍,這位風(fēng)雪廟兵家修士,也是大驪首位女子一州將軍。
唯一的異議,竟然是最不該有異議的一件事。
就是關(guān)翳然是否升遷為莒州刺史。
大驪京城的戶部尚書是正二品,左右侍郎是從二品。陪都洛京的戶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級。
六部也分上下,兵吏禮是上三部,戶刑工是下,由下轉(zhuǎn)遷至上三部,雖然是平調(diào),卻屬于重用。而戶部雖然不在上三部之列,但是事務(wù)繁重,職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。
關(guān)翳然擔(dān)任清吏司郎中多年,戶部這個位置,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從四品,因為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,往往兼管著三到五個州的事務(wù),除了錢糧賦稅,還會兼領(lǐng)一兩份差事,例如漕運,大瀆水利或是鹽鐵茶酒的關(guān)稅。所以同樣是清吏司郎中,職權(quán)也分輕重,戶部在前任尚書馬沅手上,就有兩位郎中,得以額外再提一級,從三品,其中就有關(guān)翳然。
所以關(guān)翳然升遷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,只能說是順勢,連“破格”提拔都算不上。
再加上還是在大驪百余州里邊墊底的莒州,說是明升暗降,朝廷給個刺史官帽子、去地方養(yǎng)老都有人相信。
很多人都有些惋惜,戶部捅了這么大的簍子,尚書沐都已經(jīng)下獄了,還牽涉到了一大批當(dāng)朝大員和權(quán)貴子弟,其中就有個戶部右侍郎,很快就跟著沐尚書一起蹲大牢去了。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關(guān)翳然若是能夠留在戶部,從三品,破格拔擢到從二品,補缺右侍郎,好像再合情合理不過了。
宋云間感慨道:“畢竟現(xiàn)在誰會覺得戶部尚書、侍郎好當(dāng)?”
“秉公行事,到了戶部翻舊賬,就等于是把沐在內(nèi)一大撥權(quán)貴,不是往死里整,就是往死里得罪?!?
“要說敢搗漿糊,皇帝陛下和你這個國師又都盯著,誰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開玩笑。”
說到這里,宋云間眼睛一亮,自認抓到了訣竅,一州刺史自然是當(dāng)之無愧的實權(quán)高位,等于正式躋身了大驪疆臣行列。這就有些微妙了!難道是關(guān)翳然背后有高人指點?先從戶部這個馬蜂窩撤離,品秩提升也不耽誤,若是三五年一調(diào),或是等到下次察計結(jié)束,不就回到了京城?
宋云間看了眼陳平安,這位指點迷津的高人,莫非正是國師?
陳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間的心思,豎起大拇指。
宋云間疑惑道:“國師這是表揚,還是譏諷?”
陳平安說道:“你猜?!?
宋云間說道:“譏諷?”
陳平安說道:“總算猜對一次了?!?
宋云間無以對。
陳平安說道:“在朝會上,我故意刁難關(guān)翳然,先問他何為一州大治,放在洪州這些大州是如何,放在莒州這類小州又該如何,各有哪些具體的評判標準,關(guān)翳然一一作答,顯然早有腹稿。我再問他如果去了莒州,需要花費多久才能成事,需不需要五年。他說需要十年。我最后問他是不是軍令狀,他說是?!?
宋云間錯愕道:“關(guān)翳然竟然都不給自己留條退路?!”
陳平安說道:“人不狠站不穩(wěn),放之四海而皆準?!?
宋云間默然。
如果有心人翻檢檔案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關(guān)翳然的官場履歷是近乎完美的,不是說他升官有多快,而是夠扎實!
自己偷摸去了邊軍,從最低品的隨軍修士做起,憑借戰(zhàn)功,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權(quán)的邊軍實權(quán)校尉,再跟隨大將軍蘇高山一路南下,打的都是硬仗,期間曾經(jīng)負責(zé)帶兵駐守書簡湖。之后繼續(xù)帶兵南下,真是輾轉(zhuǎn)南北一洲戰(zhàn)場的功勛武將,年輕一輩的翹楚。
之后轉(zhuǎn)去擔(dān)任大瀆督造官,與那柳清風(fēng)、劉洵美是同僚。而已經(jīng)去世的柳清風(fēng),早就當(dāng)上了陪都的尚書,劉洵美也是官運亨通,不輸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。唯獨關(guān)翳然,升官太慢。
要知道當(dāng)年所以人都理所當(dāng)然以為,給個督造官,朝廷絕對是要重用關(guān)翳然,說不定很快就要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。但是一直等到關(guān)老爺子去世,關(guān)翳然還只是個戶部郎中。所以就算是向來跟意遲巷那幫文官老爺不對付的篪兒街將種門庭,若說討論曹耕心,袁正定幾個年輕人,多少還能挑出些毛病來,可只要是提起關(guān)翳然,都是服氣的,京城官場有個公論,給他個某部侍郎當(dāng)當(dāng),不過分。若說再念及關(guān)老爺子的那部功勞簿和香火情,關(guān)翳然將來殺個回馬槍,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,也不是沒有可能?
最關(guān)鍵的,關(guān)翳然與陳國師,是有私誼的!
宋云間問道:“還有一事不明,想要請教國師?!?
陳平安微笑道:“既然攖寧道友不恥下問了,那我就先洗耳恭聽,再知無不無不盡?!?
宋云間惱得就要起身。
陳平安唉了一聲,“攖寧道友修心養(yǎng)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?!?
宋云間只因為此事與自身大道牽涉不淺,黑著臉說道:“按照市井的看法,只要是能夠上山當(dāng)神仙的人物,哪個不是聰明絕頂?shù)奶熘溩??坐在村頭閑聊的鄉(xiāng)野老翁都會建,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,為何不干脆讓他們?nèi)パ瞄T里邊幫忙,他們還不貪錢,多好。那位崔國師,在這件事上,辦得疏漏了……”
陳平安淡然道:“至少要用一千年來還一百年的債,你說這筆買賣劃算不劃算?!?
崔師兄曾經(jīng)有過一個判斷,要么就全盤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國,否則一旦煉氣士的人數(shù),在官場占據(jù)的比例超過二成,國家就徹底變樣了。
宋云間搖頭道:“不太理解?!?
陳平安笑道:“慢慢體會。”
宋云間展顏道:“也對,何必著急知曉答案,慢悠悠自行體悟便是了?!?
陳平安說道:“有這份道心就對味了?!?
宋云間剛想離開,容魚快步走來這邊,說道:“柳七回信了,說他近期無法從蠻荒渡口脫身,但是好友曹組會抽空走一趟寶瓶洲,拜會國師。至此七天之后登岸,進入大驪京城。由曹組與國師細心講解柳筋境的學(xué)問?!?
陳平安點頭道:“回頭讓百花福地跟龍泉郡窯務(wù)督造署聯(lián)系一下,讓她們幫忙監(jiān)督,于近期趕工燒造出一批官窯,我提個小建議,比如樣式可以仿制花神杯,至于采納與否,還是讓花神娘娘們自己拿主意。你就跟她們直接挑明緣由,說是我們大驪朝廷送給‘柳詞源’和‘曹花間’的禮物。”
容魚會心一笑。
宋云間嘖嘖稱奇,國師不去戶部兼任個尚書當(dāng)當(dāng),可惜了。
陳平安說道:“攖寧道友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,關(guān)翳然在官場要過哪一關(guān)。容魚你幫忙解惑?!?
容魚笑道:“關(guān)翳然必須要過關(guān)老爺子這一關(guān)?!?
“他才真正有資格接納關(guān)氏的香火情,將來在大驪廟堂封侯拜相,屆時誰都沒有異議,只覺得如此才對。需要讓絕大部分官員,反而覺得關(guān)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,才會這么晚當(dāng)上相爺?!?
“沒有按部就班在戶部升遷,而是去莒州再打熬個七八年的資歷,如此一來,戰(zhàn)功顯著的邊軍武將,功在千秋的大瀆督造,熟稔一國錢財運轉(zhuǎn)的戶部郎中,管理一州事務(wù)的地方疆臣,關(guān)翳然都做了一遍,等他回京,放眼整座大驪官場,也就沒幾個官員能夠跟關(guān)翳然比拼履歷了。到了那一刻,關(guān)翳然當(dāng)什么官,怎么升遷都不為過。”
宋云間恍然大悟,原來還有這么多的彎彎繞繞,只是隨即問道:“不是十年嗎?”
容魚微笑道:“讓莒州從貧瘠一舉轉(zhuǎn)為富庶之地,以關(guān)翳然的能耐,花不了十年光陰?!?
宋云間揉了揉臉頰,難怪說天底下頭等聰明人在山上修仙,二等聰明人全在公門修行。
陳平安隨口問道:“裴懋那邊沒說要來國師府?”
容魚搖搖頭,“暫時沒有消息。只知道今晚扶風(fēng)丘氏會請裴懋喝酒敘舊。”
扶風(fēng)丘氏已經(jīng)兩代人都已沒有在朝為官的例子了,但是奇怪的是這次老百姓尚無太多覺知的官場劇烈動蕩,扶風(fēng)丘氏不能說完全沒有被波及,不過相較于那些傷筋動骨的豪閥世族,丘氏家族子弟的那點紕漏,就像是個用石頭在宦海打了幾個小水漂,好像朝廷都該給丘氏祠堂御賜一塊“清白世家”匾額了。
陳平安又笑問道:“蘇文肇正在跟師友們一起負笈游學(xué)?”
容魚點頭說道:“還算順利。”
曹侍郎,如今該稱呼為曹尚書了,他的二叔曹枰,大驪邊軍主帥之一,是跟蘇高山一起獲封的大驪巡狩使。當(dāng)年誰都清楚,國師提議新設(shè)了這個官位,只要誰帶兵吃掉了朱熒王朝,誰就是第一個!
早年為了搶先攻破舊朱熒王朝的京城,除了戰(zhàn)場上的較勁,雙方可是沒有少在國師崔瀺那邊互相告刁狀。
曹枰的公文,一向措辭文雅,擺事實講道理,卻也綿里藏針,暗暗戳幾下蘇高山那邊的肺管子。
蘇高山可就沒有這么客氣了,除了該有的匯報戰(zhàn)況、說明戰(zhàn)功,一有機會就在奏折里邊罵曹枰,語粗鄙,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,就是我草他娘的,臟心爛肺的狗東西……
此外蘇高山還有一個習(xí)慣,就是特別喜歡在公文里邊“加名字”,總要寫上幾個校尉甚至是伍長的名字。附帶詳細寫上幾筆,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戰(zhàn)役,某人如何英武奮戰(zhàn),斬首幾許、軍功如何。所以蘇高山的奏折公文,反而是邊軍武將里邊字數(shù)最多的。
下了一場驟雨,國師府右路園林那座池塘里邊亭亭玉立的荷花,在雨中搖曳生姿,頻頻點頭。
跳魚山花影峰,卻是陽光普照,老聾兒率先走入茅屋,笑道:“今天不太一樣,得換個先生替你們講課了?!?
屋內(nèi)除了那撥桃符山諸脈道士,如今還有柴蕪這個小姑娘坐在角落聽課,隱官的兩位嫡傳弟子,劍修鄧劍枰,武夫袁黃,近期也時常來這邊旁聽。今天甚至還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飛經(jīng)來這邊坐著。
近期老聾兒主要是給他們傳授高孤的三講。
內(nèi)容之精妙,讓老聾兒嘆為觀止,決定要花費至少半年功夫,盡可能將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數(shù)傳授給那些虛心求道的后學(xué)們。故而先關(guān)起門來,逐字逐句,拆解批注,為此老聾兒借閱了許多道書,正因為三篇的內(nèi)容夠好,所以老聾兒更怕出現(xiàn)“一字之差謬以千里”的情況,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論的地方,就去跟白景前輩討教,她不耐煩了,便再去與小陌先生詢問。
對于講課傳道一事,老聾兒是極上心的,不喜機鋒,家常白話。
何況有那白景說得云遮霧繞在前,老聾兒自認才智、道力都遠弱于白景,就力爭說得簡單明了,不至于誤人子弟的同時,又能讓他們更快現(xiàn)學(xué)現(xiàn)用。再者老聾兒也發(fā)現(xiàn),與人傳道久了,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,也是一種對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。
像仙尉就是被那“三講”給勾引過來的,真是久旱逢甘霖,終于聽見了自己能聽懂的道法!
老聾兒神色頗為自得,既因為茅屋聽課之人越來越多,而且先是說服了劉叉允許他們?nèi)S湖山求學(xué)問道,不意又有魏神君傳來一份捷報,說龍虎山天師趙天籟會來這邊傳道,嘿,今兒真是黃道吉日了,雙喜臨門!
屋內(nèi)眾人只見門口那邊,站著一個俊逸的青年道士,還有魏神君恭敬作隨侍一旁狀。
老聾兒站到窗口那邊,趙天籟進了茅屋,伸手虛按,示意他們不必起身行禮,開門見山道:“就由貧道跟諸位講一講諸脈雷法,勉強撮其大略,掛一漏萬,諸位海涵,講學(xué)期間,大可以隨問隨答,不必拘泥于誰講誰聽。今日課畢,之后到了雷齋月,諸位不妨多加體會揣摩?!?
天師說雷法?與那白也親臨茅屋說劍術(shù),于玄到此說符箓,有何區(qū)別?
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。
離開了蓮藕福地,回到落魄山,青丘狐主是個閑不住的,就在群山間游風(fēng)景,由于察覺到花影峰這邊的不同尋常,便故作偶然路過,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間的“道士”,道力深淺如何。
她沒有走入茅屋,在門外施了個萬福,嫵媚笑道:“奴婢能在門外旁聽么?”
老聾兒不敢擅作主張,還是得看趙天師和魏神君的意思。
屋內(nèi)趙天籟微笑道:“自無不可。”
霎時間,連同青丘狐主在內(nèi),所有人猛然驚覺,已經(jīng)置身于一座輝煌雷池。
————
永泰縣地界坊間,新開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鏢局,鑼鼓喧天,鞭炮齊鳴,算是按照山下習(xí)俗,討個好彩頭。先前下了一場驟雨,來的快去的也快,所幸沒有耽誤鏢局開張時辰。
長寧縣那邊,地皮金貴得令人咂舌,他們打聽過租賃的大致價格,就心里有數(shù)了,如果鏢局真在那邊落腳,那就不是掙錢,而是給管著一國賦稅大驪戶部送錢去了。
憑借師父早年在山上關(guān)系攢下的一點香火情,通過朋友的朋友,好不容易請來了一尊公門修行的“地頭蛇”來幫忙鎮(zhèn)場子,是永泰縣衙的戶房典吏,一把手。大驪官員,放在藩屬國都是要按照“官升三級”算的,京官更是“緊俏”,這么一算,倒也不差了。
看到一個身穿長衫的熟人,馬邑縣驚喜道:“曹沫?!”
少年跟許多師兄都是孤兒,師父洪正云給他們?nèi)∶郑际峭髯约亦l(xiāng)的郡縣名稱靠,比如少年已經(jīng)記不得姓名了,因為是在馬邑縣這個地方給師父他老人家在路邊撿著的,便干脆給他取名馬邑縣,好讓他不忘本,以后成材了,就帶著名字回家鄉(xiāng)看看。
曹沫掏出一個紅包,笑道:“說了要來你們這邊道賀,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顆釘,不能爽約?!?
馬邑縣小聲問道:“多大的紅包?”
只見那曹沫故作輕松道:“一顆雪花錢。”
少年愣了愣,這么多?小聲道:“擺完闊,私底下退還給你?”
曹沫將信封重重拍在鋪有紅綢緞的桌上,豪氣道:“小錢?!?
馬邑縣踮起腳尖,使勁一拍曹沫的肩頭,“就喜歡你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英雄氣概?!?
陳平安視線掃了一圈,笑著沒說什么,不知道魏歷會在何時登門拜訪鏢局,用什么由頭送錢。
馬邑縣笑逐顏開,如今鏢局剛剛開張,到處都需要用錢,有曹沫這么個冤大頭登門送錢,就當(dāng)是開門紅么。
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,“曹宗師如今在哪里高就啊?”
陳平安笑道:“跟你們一樣,在京城地面混口飯吃。”
馬邑縣好奇問道:“哪條道上的?”
陳平安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,說道:“是在千步廊那條道上混的?!?
馬邑縣倒也聽說過兩邊都是衙門的那條千步廊,少年已經(jīng)師兄們約好,以后等到鏢局生意穩(wěn)當(dāng)了,得空就去那邊看看,當(dāng)然還有意遲巷和篪兒街,
馬邑縣神色認真問道:“是給那大官的,當(dāng)護院教頭,教一教公子少爺們花拳繡腿?還是給-->>京城里邊的有錢人當(dāng)扈從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那他們可雇傭不起?!?
馬邑縣最受不了曹沫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,沒好氣道:“你咋個不說自己是給皇帝陛下當(dāng)供奉作隨從呢?”
陳平安一拍少年的腦袋,“沒大沒小,怎么跟一位武學(xué)宗師說話呢?!?
馬邑縣能夠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(xiāng)見著這個曹沫,少年終究是開心的。
他們的師父,洪正云是年復(fù)一年熬出來的洞府境,也沒有什么道號。馬邑縣這撥二代弟子,都是孤兒出身,早年所謂的被師父帶上山,其實也就是在亂世里邊求個活路而已。等到進了山,有個落腳地兒,洪正云也是悉心傳道,有修行資質(zhì)的,就煉氣,始終摸不著門檻的,也就傳授他們一些拳法劍術(shù),故而馬邑縣那幾個師兄,說是書上所謂飛檐走壁、踏雪無痕的武林高手,倒也不算夸張。
陳平安故意四處張望,笑問道:“你那趙師姐怎么沒來?”
馬邑縣頓時警惕起來,“干啥子?趙師姐到?jīng)]到鏢局,關(guān)你屁事?!?
這個虎頭虎腦的少年,對那趙師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愛戀,只是學(xué)著師兄們一起喜歡師姐罷了,否則就顯得自己沒眼光、不合群了么。
師姐趙酈幾個,依舊跟著老人留在山中繼續(xù)修行,山下紅塵萬丈,花花世界里邊全是誘惑。
唯一一位有機會躋身中五境的弟子,是二師姐趙酈。小門小派,能尋見一個修道的好苗子,何等僥幸。
分別之前,洪正云專門提醒一事,那曹沫深藏不露,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,將來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見了,都要對他敬重幾分。與弟子們叮囑此事,倒不是要他們提防曹沫,而是不要因為關(guān)系相熟,就語無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