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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勸君杯莫停

千江有水千江月,一樣米養(yǎng)百樣人。菖蒲河再不如往日的紙醉金迷,燈紅酒綠,也還是大驪京城的菖蒲河,宛如一位天生麗質的艷妝婦人,稍稍褪去些許脂粉裝飾罷了。在菖蒲河喝過酒,還是無數(shù)外鄉(xiāng)人來過大驪京城的最佳明證。

就跟鄉(xiāng)下的土財主進城擺闊似的,他們這桌客人唯一的要求,就是將喝酒的杯換成碗。

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緣故,洪霽在酒桌上問了些關于劍氣長城的掌故,在那邊當過末代隱官的年輕國師,約莫是喝了點燒酒的緣故,談興頗濃,聊到了很多洪霽頭回聽說的名字,說了很多關于喝酒和遞劍的故事。郭竹酒這個本土劍修,反而較多沉默,偶爾開口,也是詢問或是確認某個人的身份、某件事的真假,好像她還不如這位師父了解家鄉(xiāng)更多。

洪霽剛剛過了半百的歲數(shù),就已經手握北衙數(shù)年,是一位簡在帝心的大驪權臣,如今又被大驪新任國師器重,“借刀殺人”一場,殺得整座京城官場雞飛狗跳,渣滓飛揚。相信等到塵埃落定,洪霽不缺一場補償,等到陛下此次與大端曹氏和大源盧氏三方談定結盟,從北俱蘆洲返回京城,陳國師也已經處理好“家務事”,屆時洪霽即便不挪位置,估計也該增加某種頭銜了。

洪霽升官不算慢,一步一個臺階,官場升遷走得很結實,先是大驪鐵騎南下一役,再有后來大驪邊軍的且戰(zhàn)且退、死守陪都一役,兩場硬仗,打出了許多年紀輕輕的實權武將,他們多是三十歲出頭就有資格獨領一軍,一路建功立業(yè),其中既有劉洵美這樣的篪兒街將種子弟,也有很多像洪霽這種出身普通的邊軍悍將。但是不管雙方家世背景如何懸殊,如今在什么朝堂高位上邊坐著,他們都有個共同點,他們都有過很多很多的朋友,都是年輕人,也永遠是年輕人了。

廚娘于磬“賊不走空”,已經跟酒樓偷學了金字招牌的幾樣拿手好菜。方才郭竹酒幫師父點了幾樣平時喝酒醉最愛吃的家常菜,下酒菜,她自己則跟掌勺師傅單獨要了一大碗柳州螺螄粉,久聞大名,打算嘗嘗鮮,讓那個老師傅多加點酸筍和辣椒油,再加點……加得最后師傅都急眼了,可別砸了自己的招牌,小姑娘臨了翻臉說什么太酸辣了,不好吃。那少女直說放心放心,親自端著一大碗螺螄粉回到屋子,盤腿坐在椅子上,問身邊的師父要不要,陳平安連說不必,很容易就想起了埋河水神府用來款待貴客的鱔魚面。

容魚跟那個剛剛從老鶯湖園子換到菖蒲河的外鄉(xiāng)少女,聊了些近況,容魚偶爾調侃韋赹幾句,少女總是會幫著心善的韋掌柜說一兩句話。只因為酒樓從廚房師傅到店伙計,尤其是女子,誰都不怕他,少女還聽說之前韋掌柜就是為了酒樓的人,跟客人起了沖突,怎么賠笑臉都沒用,終于吃了個很大的悶虧,丟臉都丟到菖蒲河尾巴上邊去了,最后好像還是某個仗義的街坊發(fā)小幫了忙,遞了話,才擺平這樁風波,不至于連累酒樓關門。他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,韋掌柜卻不喜歡提這茬,他有句口頭禪,就我這兩百多斤肥膘,需要打腫臉充胖子?

洪霽還在思慮巡狩使裴懋的事情。雙方沒有交集,談不上任何私誼,裴懋若是真出了事情,步沐之流的后塵,洪霽也不至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,從幾乎可謂是封無可封的高位滾落下來,淪為階下囚,在現(xiàn)如今的京城也算不得稀罕事,他洪霽不就是最大的“幫兇”?

洪霽是粗人,想法簡單,既然抽刀了,砍誰不是砍。

況且從國師府遞出的刀子,不管抹在誰的脖子上邊,都可以見血而不濺血。

大驪版圖,說破天去,也就是三塊,云里來霧里去的譜牒修士和山水神靈,山下坐在衙門的官員,和馬背上的邊軍。

兵部沈沉剛剛告老還鄉(xiāng),兒女情長,英雄氣概,好像都有句讀。

老尚書今天離京之前,騎馬千步廊,風光得讓兩邊衙署官員眼紅,除了相對冷清的戶部,其余衙署門口都鬧哄哄擠滿了人,親眼見到年輕國師為老人牽馬,這一幕場景,不知讓多少年輕官員心情激蕩不已,大丈夫當如此!

徐桐和吳王城兩位侍郎,好像不管誰繼任尚書,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,讓新兵部運轉依舊暢通也罷,也算說得過去,只要國師府點了頭,御書房小朝會通過氣,廷議就一定順利,可終究都是差了那么點意思。洪霽倒沒有胃口大到想要入主兵部的地步,無論是軍功還是聲望,洪霽自認還差得遠,從三品的巡城司統(tǒng)領,到兵部的正二品,中間隔了太多。這不是他有幸跟國師同桌喝著酒就可以人心不足的理由,古往今來多少英雄皆被一個貪字誤成奸雄。

洪霽可不想哪天自己跟北衙反過來被京城官場看熱鬧。

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水,“如果并州合道一事還算順利,我準備把從三品的一州將軍提升到正三品。洪霽,有沒有什么看法?”

洪霽趕緊搖頭笑道:“國師,我是邊軍出身,只會樂見其成,沒任何意見?!?

心想秦驃這小子真是走大運了,剛剛擔任礪州副將,等到未來一州將軍品秩的抬升,秦驃的官身就跟著水漲船高,豈不是才外放地方沒幾天,就會是從三品的地方疆臣候補了?還不得把留在北衙的司徒殿武眼饞死?

等等,從三品?

跟自己這個北衙統(tǒng)領相當?!洪霽越想越氣,趕緊低頭悶了一大口酒。

陳平安說道:“以后容魚會經常麻煩到你們北衙,就讓司徒殿武負責對接具體事務。”

洪霽立即下意識抱拳領命,容魚笑道:“多有叨擾。”

陳平安轉移話題,笑問道:“洪霽,聽說你的親家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地方書院山長?”

洪霽咧嘴道:“我這親家翁確是個正人君子,在蔚州那邊名聲很好,一輩子的心思就只在教書育人上邊,沒什么積蓄,因為每每手邊稍微寬裕幾分,有點余錢就要急哄哄送給學生們去買書,或是資助他們進京趕考。生了個好女兒,是我家那兔崽子高攀了。唯一的麻煩事,就是跟他說話,總要跟著咬文嚼字幾分,得在肚子里先打好草稿。哪怕如此,還是經常出糗。我家兔崽子每次陪著他媳婦返鄉(xiāng)省親,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上幾本書,說是他老丈人送我的。國師,你說說看,這些個讀書人怎么就這么損呢,別說什么罵人不帶臟字了,罵人都不帶開口說話的?!?

陳平安忍俊不禁,問道:“當年你們第一次見面就很融洽了?”

洪霽搖搖頭,“哪能,我一個摸慣了刀子的,他一個教書先生,秀才遇到兵,不打架不吵架的,又能聊什么,頭回見面,還行吧,總是相互遷就著沒話找話,尷尬得很?!?

陳平安笑道:“在野的文人,自有一種‘我不求富貴,人求我文章’的書生意氣?!?

洪霽一拍大腿,大嗓門說道:“對對對,就是這種感覺,到底不如國師說得精準,我當時至多就是覺得對方身上有股子傲氣,好像在反復提醒一句,任你官帽子再大,我家書多。”

陳平安說道:“若是換成你親家坐在這里,肯定會心一笑,絕無可能一拍大腿。”

洪霽也不尷尬,性子再糙,讀書再少,這點外之意還是聽得明白的。

洪霽既有趁熱打鐵的心思,也確是有感而發(fā),“有次在親家書房喝茶,親眼見親耳聽他叮囑幾位進京趕考的士子,到了京城的衣食住行有哪些門道,有什么注意事項,送到門口的時候,臨了勸勉他們一句,說是朝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,但是對我們很多貧寒子弟而,這‘朝暮’之間,往往就是家族熬了幾十年,甚至是百年數(shù)百年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,“這個說法有嚼頭?!?

容魚看了眼容貌粗獷的洪霽。

她記得小時候,曾經和符箐看到一幕,崔國師在書房內緩緩踱步,站定之后,做了個動作。

當光線照射進一間看似潔凈的屋子,等到屋內人物驀的振衣抖袖,環(huán)顧四周滿是塵埃。

陳平安突然說道:“聽說你兒子洪凜當年以文秘書郎的身份隨軍南下,曾經在舊朱熒王朝境內擔任縣尉,后來大驪邊軍跟蠻荒妖族在境內廝殺慘烈,反復拉鋸,當?shù)乜h令見機不妙,想要叛國投敵,洪凜不等朝廷答復,就私自設伏手刃二十余人,自領縣令一職,之后帶兵流竄,期間假扮妖族軍帳使節(jié),誘使一處郡府開城,變節(jié)官員、當?shù)睾兰澘傆媰砂儆嗳?,都被洪凜率人以強弩當場射殺殆盡,殺完人便揚長而去。”

容魚夾了一筷子菜給郭竹酒。此事至今還是一筆不大不小的糊涂官司。大驪邊軍內部,還有京城和陪都的刑部衙署,自然毫無懸念偏袒洪凜,卻也有些衙門揪著不放了幾次,以至于國師府這邊就有份層層上報到崔瀺手上的公文,一直沒有批閱??赡苁钱斈晔聞辗敝?,千頭萬緒,繡虎根本懶得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,也可能是崔瀺故意為之。不管為何,既然國師府都沒有明確發(fā)話,這件小事就算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,至于后果,就是洪凜并未因此受罰,但如今還是龍首塬的縣令。

郭竹酒眼神熠熠光彩,洪霽的兒子,行事如此雷厲風行?如今當多大官啦?

洪霽心一緊,生怕國師是覺得洪凜的手段過于酷烈,要提醒自己要注意了,小心被人拿來彈劾洪凜,借機對付北衙?

陳平安自顧自點頭嗯了一聲,說道:“虎父無犬子?!?

洪霽仔細觀察陳國師的神色語氣,確定不似那種話里有話的敲打,這才如釋重負,大笑不已,樂不可支,“這兔崽子好大造化,都能被國師曉得名字事跡了。今晚回去之后,定要書信一封,告訴洪凜這件事,如此一來,多多多少能夠讓他在自己媳婦那邊,稍稍硬氣些,不至于大事小事都要請媳婦拿主意?!?

不奇怪,但凡是能夠進國師府的人物,甭管是當官的還是修道的,估計祖宗十八代的檔案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。

北衙的風氣也是京城官場的談資之一,連同剛剛外放當了將軍的秦驃在內,盡是些妻管嚴的貨色,在外邊不管如何給人以囂張跋扈的觀感,回到家,在自己婆娘那邊總是唯唯諾諾,略顯諂媚了點。

陳平安笑道:“我是先知道的龍首塬縣令洪凜,后知道的北衙洪霽,所以第一次翻閱巡城司檔案,可不是什么虎父無犬子,而是不由得感嘆一句,原來這家伙就是洪凜的父親啊?!?

洪霽愣住。

容魚卻是清楚國師所不虛,當時還專程讓符箐抽調了地方文書。

郭竹酒好奇問道:“洪統(tǒng)領,你的兒子是位劍修嗎?”

洪霽趕忙擺手,“洪凜連修士都不是,更何談劍修,就是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,僥幸當了個小官,做了點本分事?!?

郭竹酒說道:“行事風格像極了我們劍修?!?

洪霽一愣,其實以他在公門修行的年月,常年耳濡目染,完全可以有數(shù)十種得體的措辭,能夠輕松接上這句話,只是不知為何,洪霽最終竟然只有默然。

男人的眼睛里邊有豪氣。

既然你們把我兒子說得那么好,那我這個當?shù)木筒豢蜌?,默認了。

陳平安提起酒碗,動作頓了頓,看似隨口說道:“洪霽,靈武道總督這個位置就別想了,你并不合適。”

洪霽啞口無,顯然有些失落,狠狠悶了一口酒,老老實實說道:“確實想過,既然國師說了不可以多想,那我就不想了。”

也能理解,意遲巷和篪兒街,私底下一向被戲稱為大驪“國本”所在,況且這些豪閥世族之間多有聯(lián)姻,臺面底下的關系淵源,幕后的利益糾纏,何等盤根交錯,洪霽和北衙簡直就是捅了個大驪朝最大的馬蜂窩。如果洪霽不但升官了,而且還是新設的靈武道總督,那些目前還只是喊冤訴苦的,哪天等他們回過神,逐漸緩過來了,就該同仇敵愾,一同調轉矛頭,直指他洪霽和總督署。簡單來說,只要洪霽在任一天,他們那些家族的子孫和門生,就注定一天無法翻案。這場不見硝煙的戰(zhàn)役,如果洪霽輸了,一旦靈武道首任總督被搞臭了,那么陳國師親手制定的“并州合道”國策,就一定會被牽連,受到不可估量的長遠影響。

容魚有些訝異,既沒有想到國師會如此與洪霽坦誠相見,也沒有想到洪霽會直白無誤告訴國師自己確實有此念想。

一旦大驪正式并州為道,那么身為一道主官的總督,哪怕不是吏部曹耕心設想的全部皆為正二品,也得是從二品起步。如果是前者,就與京城六部堂官品秩相當,況且兼管軍政文教等一切事務,比如今的一州刺史,更是名副其實的疆臣,尤其是轄境包括京畿三州的靈武道總督,類似縣衙里邊的長寧、永泰,都是公認的天下第一縣衙。

也難怪大驪官場都在猜測洪霽之所以如此賣命,不惜與意遲巷和篪兒街徹底結仇,就是在給國師府遞交投名狀,想要憑此破格擔任大驪朝第一總督。

陳平安朝洪霽那邊遞過酒碗,與洪霽立即抬起手中的酒碗,輕輕磕碰一下,打趣道:“放心,過河拆橋的事情,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。不能擔任號稱天下第一的總督,退而求其次,爭個第二,總是能夠爭取爭取的,不過不能急,需要慢慢來,該作的官樣文章,總歸是要入鄉(xiāng)隨俗的?!?

“陛下離京之前,我們就單獨商量過這件事,陛下的意思,是讓你在今年底去洛京那邊,先當兩三年的洛州將軍,屬于平調,就當是給意遲巷篪兒街那邊一個交待,也算讓你暫時離開京城是非,免得連累北衙成為眾矢之的,做國師府的替罪羊。并州合道之前,一州將軍提升品秩為正三品,在那之后,陪都洛京歸入淮南道,總督也是正二品。提前與你透個底好了,淮南道跟靈武道都將是暫時的、唯二的正二品?!?

拗著性子聽到這里,洪霽瞬間眼神炙熱,“國師,我到時候真能被破格擢升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?”

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美夢,終于成真,那一瞬間,興許不會是巨大的興奮、驚喜,反疑做夢。

洪霽舉起酒碗,手指微顫,竭力讓自己不失態(tài),小心翼翼問道:“洛王那邊不會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宋集薪離京之前,我就跟他主動聊過此事,已經把丑話說前頭,直說要派遣一個朝廷信得過的得力官員,去洛京地界盯著他,免得他哪天造反?!?

洪霽錯愕不已,國師與那洛王之間的聊天能這么直白的?不擔心語過于戳心窩子了,讓洛王心生抵觸?

再一想,陳國師與洛王宋睦是年少時的鄰居。

看來外界以訛傳訛的傳聞果然信不得,其實國師與洛王在那條泥瓶巷,早就是關系親密、莫逆于心的好朋友了?

陳平安略帶幾分自嘲道:“我若是先說洪霽能夠以淮南道總督保底,再來說無望擔任靈武道總督,你恐怕就要失望了,現(xiàn)在你反而感到意外之喜,這是不是就能解釋為什么在野的書生,永遠斗不過在朝的文官?!?

洪霽無以對。

韋胖子敲開門,端來幾盤熱菜,是他親自下廚的幾手招牌菜,陳平安邀請這個掌柜坐下喝點,韋胖子搓手說還要忙,陳平安也沒有強求,韋胖子出了屋子,輕輕帶上門。洪霽下筷子,由衷夸贊了幾句,韋胖子除了腦子有點不靈光,手藝沒話說。洪霽突然皺眉望向屋門那邊,陳平安抬碗笑道:“喝酒?!?

韋赹出了屋子,恍若隔世,不敢信以為真。使勁揉了揉臉頰,剛想挪步。湊巧路過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公子哥,瞧見站在廊道里邊發(fā)愣的韋赹,打趣道:“韋胖子,杵這兒作甚,是在偷聽里邊的客人開葷腔,一起一起……”

韋胖子聽得頭皮發(fā)麻,哪敢讓對方繼續(xù)胡扯下去,趕緊擠出個笑臉,使勁拽住對方的胳膊,一把拉走,快速繞過拐角,離著那間屋子遠了,對方好不容易掙脫開韋胖子的油膩胳膊,面露不悅神色,韋胖子真是膽肥了,指著對方的鼻子就開始罵。韋胖子低頭哈腰陪笑不已,連連道歉。公子哥也全不給臉面,當場嗤笑一句,跟誰哥倆好呢,熟嗎你?!

韋胖子擦了擦額頭汗水,腆著個臉不計較半點。始終不敢提及先前那間屋子里邊坐著誰。

眼前這家伙確實是個嘴臭的,一向是稍微喝了點酒就喜歡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路數(shù),但這些年的的確確時常光顧酒樓的生意。

韋胖子依舊是厚著臉皮把那個富家子弟送到屋子,還主動打了一圈酒,與客人們一一敬酒過去,韋胖子這才離開屋子。

桌里桌外讓人瞧不起,總歸是自己沒本事。

但是讓客人在自家酒樓遭殃,就是開門做生意的掌柜為人不厚道了。

韋赹再不懂官場規(guī)矩,一旦當時年輕人惹來屋內某人的不快,例如洪霽,開了門教訓幾句,年輕人又喝高了,沒認出對方的身份,不知輕重惡語相向幾句……大致下場是什么,韋赹還是有數(shù)的。

獨自走在鋪設仿冒彩衣國地衣的廊道里邊,想起一種場景,韋胖子偷著樂呵,比如自己心黑一點,故意由著那家伙亂嚼舌頭,驚動了屋子里邊的洪霽,打開門,年輕人長了眼睛,一見到是北衙洪閻王,那家伙不得當場嚇尿褲襠?洪霽再撂下一句半句的……只是想一想也是挺開心的。韋胖子打了個酒嗝,雙手抱住后腦勺,還是那句話,嘿,咱今兒也是出息了。

韋赹猛然轉頭,瞅見一個兩坨腮紅的清秀少女,與他問路。韋赹愣了愣,跟小姑娘再次確認一遍,是那間屋子不假,韋赹心里糾結萬分,畢竟還是比較懷疑眼前少女是不是記錯了屋子,心思急轉,韋胖子有了主意,帶著少女去屋子那邊,他敲開了門,一下子拉開,好讓小姑娘先看清楚里邊坐著誰,果不其然,那少女瞧見了國師和洪霽他們,她明顯一愣,小聲道掌柜的,咋辦,我認錯屋子了。韋胖子頭皮發(fā)麻,趕緊攔在少女身前,也不是看國師,而是笑著望向洪霽那邊,詢問還需不需要加幾個菜……洪霽似笑非笑,揮揮手,說不必了。韋胖子如釋重負,再次輕輕關上門,抬起胳膊擦拭汗水,笑著問那小姑娘,記得是哪個房間么。少女神色懊惱,一跺腳,說是自己搞錯啦,好像是隔壁屋子。韋胖子一聽到“好像”倆字就頭大了,今時不同往日,客人里邊的陌生面孔太多了,哪間屋子的客人到底背后攀著怎樣的關系,天曉得,你這個小姑娘家家的,可別因此惹了麻煩……

用了一手粗略障眼法、遮掩掉貂帽的謝狗點點頭,不曾想這胖子也是個頗為義氣的江湖兒郎。

韋胖子卻是琢磨著誰家的小姑娘,如此心大。

一個不留神,韋赹發(fā)現(xiàn)那姑娘拉開房門,雙手叉腰,哈哈大笑。

韋胖子就像給雷劈了似的,呆立當場。滿腦子都是怎么救場?洪霽會不會有那抄家的念頭?

謝狗笑道:“山主,郭盟主,本首席此次緊急下山,屬下是有要事稟報!對了,是這位心善掌柜幫忙帶的路?!?

陳平安笑瞇瞇伸手道:“韋掌柜,進來喝酒壓壓驚?!?

“介紹一下,她叫謝狗,山上道號之一,白景,是劍修,還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?!?

“謝狗,這位酒樓韋掌柜,姓韋名赹,是意遲巷大家族出身,不喜歡混官場,只想當個好廚子?!?

謝狗震驚道:“韋窮?得多有錢才敢取這么個名字!”

郭竹酒說道:“走勻赹?!?

謝狗尷尬道:“郭盟主,是我才疏學淺了?!?

郭竹酒點頭道:“回去抄寫一百遍,加深一下印象。”

謝狗病懨懨道:“好的。”

跟手足無措的韋胖子一起坐下,謝狗挪了挪椅子湊近幾分,嘀咕道:“意遲巷,嚯,大家族,韋掌柜,商量個事,你們近期收不收家族供奉,價錢好商量?都是自己人,打八折……”

察覺到郭竹酒的視線,謝狗立即改口道:“五折!”

韋胖子腦子嗡嗡的,那個隊伍中走在前列的兩腮酡紅的貂帽少女,白景,落魄山首席供奉白景……劍仙,飛升境起步的劍仙……

韋赹自然不敢當真,只當是“白景”的開玩笑,山上大修士的游戲紅塵,不拘小節(jié)。

謝狗眼神認真道:“為何要瞧不起自己的心善和溫柔呢,那就是一種很了不起的對的事情啊。”

韋赹一個熱血沖頭,給自己倒?jié)M一碗酒,也不談什么遠在天邊的供奉、劍仙,就是與她滿飲一碗燒酒,走一個。

謝狗喝酒如喝水,韋胖子敵不過她的酒量,連喝了三碗就高掛免戰(zhàn)牌,告辭離去了。謝狗讓韋掌柜別忘了家族供奉的事,韋赹不知如何答話,下意識就去看洪霽……陳國師,陳平安讓謝狗別想一出是一出的,謝首席只好以眼神暗示韋掌柜,此事你我從長計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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