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為了爭寵,我?guī)е⒚苁救?,但愿魏王父能垂憐我們母子片刻。從前我對那孩子并不好,他瘦瘦小小的,總是生病,一歲了還不怎么會說話。
可那么多的乳娘都站在他跟前時,他還是選擇了我。
只有我抱著他,他才不再撕心裂肺地哭,不再張牙舞爪地撲騰,我這時候才真正地意識到,這是我生下來的孩子。
母子連心啊,我忍住沒有哭。
一個好的細作,是不該輕易掉眼淚的。
我該時刻記得自己叫莫娘。
莫娘,莫娘,莫做親娘,只做奶娘。
折騰了這么一遭,到如今連孩子也不算自己的了,你們說,我這輩子又圖了什么?
而我的小妹,她怎么就那么幸運啊。
都是吃一家飯長大的,都是從一座柴門出來的,我們之間的命運已然是云泥之別。
我跟著趙媼的馬車與乳娘們一同去了上黨郡,在上黨郡數(shù)月,又輾轉來了晉陽。
我在莫娘的軀殼里謹慎行,不敢多說什么話,可只有一點,旁人非要把兩個孩子分出個三六九等的時候,我定要護著阿密不可,極力地彌補自己的虧欠。
能為他多說話,就多說幾句話。情愛什么都是假的,孩子才是真的。
我曾起心動念,要勾引晉君,也曾數(shù)次想要動手,不管給誰下一點兒藥,小妹也好,謝硯也好,我就潛在他們身邊,下毒實在太過容易。
我這悲哀的一生,總要找個出口泄一泄心頭的苦,心頭的恨吧?
可小妹待阿密,實在是好。
因了她的好,我無法下手。
每當我回想起從前,只有一件事使我寢食難安。我曾教唆阿密撞上小妹的肚子,致小妹難產(chǎn)。
魏王父如火如荼,我知道中山已是勢窮力竭,再不會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了。
我有時想,父親當年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背棄了懷王,投向魏王父了嗎?
也許吧。
也許我該效法父親,也叛變一回。
可望著懷中的孩子,到底是不曾。
我心中告誡自己,也勸慰自己,云姜啊,你這輩子,已經(jīng)到了這個地步,都死過一回的人了,還折騰什么呢。
父親已經(jīng)做了叛臣,小妹也做了叛臣,我是中山人,不管主人好不好,就為中山守一次節(jié)吧。
往后余生,就遵從主人的命令,好生照看阿密,好好地陪他長大吧。
阿密是個可憐的孩子,小妹難產(chǎn)時險些被魏王父摔死,才到晉陽沒幾日,中山遺孤的身世又暴露了。
中山的遺孤必死無疑,沒有一個晉人能容得下他,我待在偏殿中,急得發(fā)狂,可我死死地忍著,忍著,極力地忍著,再絕望難過的時候,也不敢輕易暴露自己。
我眼睜睜地看著阿密高熱,燒得癡傻,卻沒有一點兒辦法。
唉,我恨了小妹那么久,不知她分明已經(jīng)自身難保了,卻寧死也要護著我的孩子啊。
懷王六年五月,魏亡。
六月初六,晉立,同日,小妹與晉昭王大婚。
我躲在這副平凡又丑陋的軀殼里怔怔地想,云家有女,天生鳳命,說的原本便是阿磐啊。
我偷不走,也搶不來。
小妹這樣的人是注定要做王后的,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良善,寬仁,這是她的氣運,我曾想偷走,然這一路跌得頭破血流。
這數(shù)年,她待阿密視如己出,從沒有當成外人看待。
她比我做的好,比我母親也做的好,我這輩子,還從來沒見過像她那樣寬厚有大愛的人。
我做了小半輩子的王后夢,至如今才知道真正的母儀天下,到底該有什么樣的德行。
我永遠都比不得小妹。
這數(shù)年,她一直在查醫(yī)書,煮藥膳,阿密雖還沒好全,漸漸也有了一些起色。
早有人給了我阿密的解藥,藥藏在暗處也有一年多了,然我沒有喂他吃下。
癡傻焉知不是保全他的盔甲,就再等一等,再拖一拖吧。
小妹過得很好,她的長子是太子,長女是公主,昭王二年,又生下謝歸,才出生,就封了定燕侯。
而阿密神識清明,已經(jīng)不能再留在這里了。
告別的那夜,是昭王三年的一個遲暮。
許多年前,我穿著那大紅的袍子,命她向我跪拜,叫我王后娘娘。
許多年后的這一夜,我朝她伏地跪拜,施了大禮。
眼里的淚壓了這么多年,至此已經(jīng)有些壓不住了,可我心里釋懷,也歡喜,我朝她拜著,說,“娘娘,謝謝你?!?
她這些年為阿密所做的,值得我向她久久地跪拜。
我忍不住贊嘆,“娘娘純良寬厚,把二公子照顧得真好啊,也把亡了國的女子照顧得真好啊。奴從前與家中小妹逃亡時,要是也遇見娘娘這樣好的賢后,該多好啊。”
莫娘從來不敢暴露出一點兒云姜的神色,可我知道這就要帶阿密走了,從此她高居宮苑,我遠去山間,這一輩子也再不會相見,因此忍不住就流露出了姐姐的神色。
好在她正為阿密喜極而泣,不曾留意到我的話。
那也沒什么遺憾的。
我知道她是小妹,我知道小妹待我的孩子好,就足夠了。
做姐姐的這些年有那么多對不住她的地方,便全都在這一拜里吧。
阿密也該拜。
他最該好好地跪拜。
我拉著謝密的小手,溫藹地勸他,“二公子,給王后娘娘好好地磕個頭吧。”
阿密被她養(yǎng)得多好啊,養(yǎng)成了謙謙公子,他那么懂事,跟著我一同跪下來,朝他的養(yǎng)母叩拜了下去。
他還那么小,他已知道什么是感恩了,他還安慰那正在哭泣的養(yǎng)母,“母親不哭,阿密會好好的?!?
他說,“母親待阿密好,阿密永遠不會忘記母親?!?
我在一旁淚如雨下。
我們姊妹在一起那么多年,到底是什么緣故,陰差陽錯的,就分道揚鑣,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,這兵荒馬亂的世道,為什么不相互陪伴,彼此扶持,不好好地一起走下去呢?
怪不得小妹,是怪我自己。
怪我貪,嗔,癡。
我心中悔極。
夜半,我?guī)е⒚苎孛艿离x開了晉宮高高的宮墻。
這密道我已知道許多年,我從前看見趙氏姐妹打這里走過。
中山君的馬車正在晉陽城外等我們。
馬車里的人還在咳著,他傷了肺腑,這些年也并沒有好。
阿密朝他跑去,哭著叫他“父親”。
父親。
這么多年,蕭密總算回到了父親的身邊。
馬車里的人,伸出了手來。
我藏在祖宅地窖里的紅袍,一藏就是許多年。
許多年后,那時候已經(jīng)再不以懷王紀年了。
我再沒有回去取過那件紅袍,不知它如今還是不是舊年鮮艷的顏色,也許蒙了許多塵,也許已經(jīng)腐爛。
我不知道。
這一生馬足車塵,似游騎無歸。
我又算是個什么樣的人?
貪圖富貴的?
善妒成性的?
費盡心機的?
不知好歹的?
也許都有吧。
可我到底全了自己的氣節(jié)。
這一生,不曾背棄過中山。
也不曾背棄過自己的主人。
后來看著蕭密一日日長大,我在這普通又丑陋的軀殼里也慢慢變老。
我常在南國的稻田旁靜靜地出神,稻米很香,田里有不會說話的蟹,我望著水中的倒影,恍惚間能看見少時的云姜。
我想問她。
少時的云姜,還會做起從前的夢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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