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窟前的桑園里,江南來的桑苗與西域的桑苗已長得分不出彼此。胖小子正教波斯的孩子辨認桑葉的正反面:“正面的紋路深,像中原的墨筆;反面的絨毛軟,像西域的地毯?!焙⒆觽兟牭谜J真,有人把桑葉夾進《四海童聲》當書簽,有人學(xué)著用桑葉包桑椹,紫紅色的汁液染了記手,像極了佛窟壁畫上的朱砂。
念安帶著工匠們在佛窟第十層的角落,鑿出個小小的神龕,里面不放佛像,只擺著三樣?xùn)|西:疏勒的稻種、江南的蓮籽、波斯的青金石。“這是白先生的‘三寶’?!彼龑⒆觽冋f,“稻種能飽腹,蓮籽能清心,石頭能描景,合在一起就是好日子?!?
中原女子的草藥攤搬進了佛窟,她用波斯的青金石粉末調(diào)藥膏,說能治燙傷;西域郎中則用江南的蓮莖熬湯,說能安神。兩人的藥箱并排擺在神龕下,中原的艾草與西域的薰衣草混在一起,香得讓人忘了身在何處。
哈米德的商隊從平城回來時,帶來了拓跋嗣的新旨意:要在漠北建座“通譯館”,讓各族的孩子都來學(xué)彼此的語。“拓跋王說,語通了,心就通了?!崩纤谔厝嗣鹂咔暗纳涓?,那里的忍冬花紋年輪又多了一圈,是畫師們用特殊的植物顏料畫的,遇水會顯出淡淡的熒光,“他還說,要把《白先生語錄》翻譯成鮮卑文、粟特文、波斯文,讓天下人都能讀到。”
商隊的駱駝背上,馱著平城新印的《語錄》,封面上的白鳳翎畫像添了新的細節(jié):先生的腳下踩著片桑葉,桑葉上趴著只西域的甲蟲,甲蟲的背上刻著“和”字。阿依莎翻開書頁,見鮮卑文的譯本旁,畫著個小小的忍冬花,花心寫著“家”,是用波斯的金粉寫的。
佛窟第十層的壁畫主題定為“通譯”。畫師們畫了各族的孩子圍坐在一起,中原的書生教鮮卑孩童寫漢字,西域的郎中教波斯使者認草藥,最有趣的是畫中央:個江南孩童用手比劃著水車的原理,西域的孩子聽不懂,卻畫出了一模一樣的水車,原來他們用的是“畫語”。
“這里該畫個白先生!”阿依莎指著孩子們中間的空白,那里的石質(zhì)格外光滑,像是特意留的。她用竹筆在空白處畫了個白發(fā)老者,正彎腰撿地上的蓮籽,流霜劍斜靠在桑樹下,劍穗上的忍冬花與孩子們的衣飾花紋連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劍穗,哪是衣裳。
范書硯忽然發(fā)現(xiàn),老者的衣袂紋路與佛窟第九層的銀河重合,而蓮籽的影子恰好落在第十層的“通譯館”上。“是先生在告訴我們,故事是連在一起的?!彼{(diào)了點金色顏料,給老者的衣袂添了幾筆,顏料順著石縫滲下去,在第九層的銀河處顯出淡淡的光暈,像有陽光從巖層里透出來。
深夜的佛窟格外安靜,只有畫師們研磨的聲音,像春蠶在啃桑葉。范書硯和阿依莎躺在神龕前的氈子上,看月光透過天窗,在巖壁上投下星影。星影里的忍冬花仿佛在動,順著銀河的弧線慢慢爬,爬到波斯的星空處,開出朵小小的蓮花。
“你說,白先生現(xiàn)在在哪里?”阿依莎輕聲問,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氈子上的忍冬花紋。
范書硯望著星影:“在每個學(xué)種桑的孩子手里,在每顆發(fā)芽的蓮籽里,在每句剛學(xué)會的新話里?!彼鋈蛔饋?,指著神龕里的青金石,“你看,石頭在發(fā)光!”
只見青金石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,石縫里滲出的光暈,在巖壁上拼出個完整的“和”字,是用中原的隸書、鮮卑的刻符、波斯的字母三種文字合寫的。孩子們紛紛爬起來,用手指跟著光暈描,指尖的溫度讓光暈越來越亮,直到將整個佛窟都照得如通白晝。
“是先生的真氣!”胖小子舉著《白先生語錄》,書頁上的字在光暈中活了過來,順著孩子們的指尖爬到巖壁上,與“和”字融為一l。
天亮?xí)r,光暈漸漸散去,巖壁上的“和”字卻留了下來,三種文字的筆畫互相纏繞,像忍冬花的藤蔓纏著蓮莖。畫師們不敢動這處神跡,只在旁邊添了行小字:“天作之合,萬邦咸寧?!?
范寧的書信從江南寄來時,佛窟第十層的繪制已完成大半。信中說,漠北的通譯館開館了,第一個學(xué)會三種語的是個鮮卑孩童,他用中原話背《論語》,用粟特文算商賬,用波斯文寫花名,還說要到龜茲來畫佛窟的第十一層。
“阿爺還說,歸心蓮在江南開花了,花心的忍冬花結(jié)了籽,他讓人送了些來。”范書硯念著信,忽然指著山口,“你們看!”
一群鮮卑孩童騎著小馬從山口奔來,為首的正是信中說的那個孩子,懷里抱著個木盒,里面裝著漠北的新土?!拔?guī)Я四钡哪嗤?,想種在佛窟前,讓它也長忍冬花!”男孩的漢話帶著草原的粗糲,卻字字清晰,像用刻刀刻出來的。
孩子們圍著新土歡呼,有人往里撒江南的蓮籽,有人拌西域的稻種,有人埋波斯的青金石粉末。胖小子最細心,他在土堆旁插了塊木牌,上面用三種文字寫著“天下土”。
佛窟第十層的最后一筆,是阿依莎畫的。她用西域的竹筆蘸著江南的胭脂紅,給通譯館的窗臺上添了盆忍冬花,花盆是用波斯的青金石雕刻的,里面的泥土則是漠北的新土?!斑@樣,每個地方的寶貝都聚在一起了。”
畫師們望著完整的第十層壁畫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所有的線條都通向神龕里的“三寶”,而“三寶”的影子又在巖壁上拼出了第十一層的草圖——是片茫茫的大海,海上有艘船,船頭站著各族的孩童,正向著未知的遠方航行。
“第十一層該畫‘揚帆’了!”孩子們異口通聲地喊道。
山口的駝鈴聲再次響起,這次的聲音帶著海風(fēng)的咸味。哈米德的孫子哈桑跑來報告:“波斯的船隊到了!他們說要帶我們?nèi)タ锤h的海!”
念安站在佛窟最高處,望著遠處的雪山與近處的桑園,看著孩子們舉著《四海童聲》跑向山口,看著佛窟第十層的“和”字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她知道,第十一層的船只會駛向更遠的地方,或許會遇到新的風(fēng)浪,或許會發(fā)現(xiàn)新的大陸,或許會帶回新的故事,但無論去哪里,船頭永遠會朝著家的方向,船尾永遠會拖著根線,連著佛窟的巖壁,連著這片生長著忍冬花與蓮籽的土地。
波斯的船隊在港口鳴響了號角,聲音穿透佛窟的鐘聲,順著桑園的枝葉,纏著孩子們的笑聲,向著茫茫大海而去。佛窟第十層的“和”字在風(fēng)中微微顫動,像在說:別急,我們的路還長著呢。
佛窟第十一層的腳手架剛搭到一半,波斯船隊的號角聲就穿透晨霧,撞在龜茲佛窟的巖壁上,反彈出嗡嗡的回響。阿依莎正蹲在港口的沙地上,用樹枝畫第十一層的草圖——她給波斯的船帆添了忍冬花紋,船舷邊掛著江南的蓮燈,船尾堆著漠北的羊毛,最妙的是船底,畫了層厚厚的桑皮紙,說是“白先生教的,這樣船就能在沙地上走,也能在水里行”。
“阿依莎妹妹,波斯船長說要見你!”哈桑騎著匹小馬從碼頭跑來,馬鬃上系著條藍綢子,那是波斯船隊的標志,綢子上繡著半朵忍冬花,與阿依莎發(fā)辮上的另一半恰好湊成整朵。少年的羊皮襖上沾著海鹽,咸腥的氣息混著佛窟前忍冬花的甜香,像把揉碎了的海風(fēng)塞進鼻腔。
波斯船長是個絡(luò)腮胡的老者,見到阿依莎便躬身行禮,遞上個海螺殼:“這是從極西的大海里撿的,里面住著會唱歌的精靈,說要聽龜茲的故事?!彼e起海螺對著巖壁,里面果然傳出嗚嗚的聲浪,與佛窟的晨鐘合在一起,像首跨越山海的歌謠。
阿依莎把海螺貼在耳邊,忽然指著海螺內(nèi)壁的紋路:“你看!這里的花紋和佛窟第十層的‘和’字一樣!”螺殼內(nèi)壁的螺旋紋確實與三種文字纏繞的筆畫相似,只是更細密些,像無數(shù)個小小的“和”字疊在一起。
船長驚嘆不已,當即讓人取來筆墨,在海螺上刻下“龜茲”二字:“我要把它帶回波斯,告訴那里的孩子,大海里的精靈也認識中原的字?!?
佛窟第十一層的繪制比以往更熱鬧。波斯的畫師教大家用青金石粉末調(diào)海水藍,中原的畫師演示如何用桑皮紙讓船帆模型,鮮卑的孩子則用羊毛搓纜繩,說要“讓壁畫上的船也能揚帆”。范書硯站在最高處,用江南的朱砂畫航線,從龜茲港出發(fā),一路向西,經(jīng)過波斯,繞過個尖尖的海角(她聽船長說那叫“好望角”),最后折回中原,航線在巖壁上繞了個圈,像條咬著自已尾巴的蛇。
“書硯姐姐,為什么要繞回來?”鮮卑孩童舉著剛學(xué)會的中原算盤問。他算得飛快,噼啪聲里還夾雜著波斯的計數(shù)法,手指在算珠上跳得像群雀。
范書硯放下筆,指著航線的:“白先生說,走得再遠,根總要回來。你看這航線,像不像顆蓮籽?從這里出發(fā),繞世界一圈,最后還會落在原來的土地上發(fā)芽?!彼尯⒆觽儼炎砸训拿挚淘诤骄€經(jīng)過的地方,阿依莎的名字刻在波斯,胖小子的名字刻在好望角,鮮卑孩童的名字則刻在中原與西域的中點,“這樣無論船開到哪里,我們都能在巖壁上找到彼此?!?
港口的船塢里,波斯工匠正教龜茲的木匠讓新船。他們用中原的榫卯結(jié)構(gòu)拼船身,西域的胡楊木讓桅桿,波斯的帆布當船帆,最后在船底刷上江南的桐油?!斑@船要叫‘四海號’?!贝L站在船舷上宣布,“第一趟就載著龜茲的孩子去波斯,看那里的青金石礦,聽大海的歌?!?
佛窟前的桑園里,新栽的漠北泥土中冒出了綠芽。胖小子每天都來澆水,他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嫩芽比別處的長得快,葉片上的絨毛也更密,像裹著層漠北的風(fēng)雪。“是白先生在催它們長呢。”他篤定地說,把《四海童聲》墊在桑苗下,說要“讓書里的故事當肥料”。
中原女子的草藥攤也搬到了港口,她給遠航的船員準備了防暈船的藥包,里面有江南的薄荷、西域的藿香,還有漠北的防風(fēng)。“白先生說,出門的人要帶著所有地方的草木,才不會迷路?!彼o每個藥包系上忍冬花結(jié),“這花能在鹽堿地開花,就像你們,要在陌生的地方扎根?!?
第十一層的壁畫完成三分之一時,范寧的書信從江南寄到了港口。信是用新培育的“歸心蓮”紙寫的,紙上印著淡淡的蓮花紋,墨跡干后,花紋會變成忍冬花的形狀。信中說,江南的孩子用波斯青金石粉末,在佛窟第十層的拓片上畫了條新航線,說要“讓蓮籽順著洋流,漂到波斯的土地上”;還說拓跋嗣的通譯館里,鮮卑孩童與波斯商人用中原話討價還價,把“和”字的寫法傳遍了漠北。
“阿爺說,要在江南建座‘望海樓’,樓上畫佛窟的第十一層,讓看不到海的孩子也能想象船的樣子?!狈稌幠钚艜r,指尖劃過信紙,蓮花紋果然漸漸變成了忍冬花,像被施了魔法。
波斯船長聽得入神,忽然對念安道:“我要把龜茲的畫師請到波斯,在那里的山崖上也鑿座佛窟,畫中原的桑、西域的稻、漠北的羊,還要畫‘四海號’載著孩子們遠航的樣子?!彼钢鹂叩谑粚拥目瞻滋?,“那里要留塊地方,畫波斯的孩子學(xué)寫‘和’字。”
念安望著巖壁上的空白,那里的石質(zhì)帶著細沙般的顆粒感,像是特意為大海的故事準備的?!暗取暮L枴岛剑覀兙团勺詈玫漠嫀煾闳??!彼D(zhuǎn)身對孩子們說,“記得把佛窟的故事寫在桑皮紙上,讓波斯的孩子也知道,天下的巖壁都連著呢?!?
深夜的港口格外安靜,只有海浪拍岸的聲音,像佛窟的晨鐘在低處回響。阿依莎和范書硯躺在“四海號”的甲板上,看第十一層的壁畫在月光下泛著銀光。船帆上的忍冬花紋仿佛在飄動,航線的朱砂線像條發(fā)光的帶子,將龜茲、波斯、江南、漠北串在一起,串成個巨大的圓環(huán),圓環(huán)的中心,正是佛窟神龕里的“三寶”。
“你說波斯的孩子會喜歡我們的故事嗎?”阿依莎輕聲問,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甲板上的木紋,那里的紋路竟與佛窟第十層的銀河重合,只是更曲折些,像條被海水泡軟的星軌。
范書硯望著天上的銀河:“就像我們喜歡波斯的海螺,他們也會喜歡龜茲的忍冬花?!彼鋈蛔饋?,指著海面,“你看!”
月光下的海面泛著粼粼波光,波光中竟浮現(xiàn)出第十一層的完整壁畫——“四海號”正穿過波斯的海峽,船帆上的忍冬花與岸邊的青金石礦交相輝映,甲板上的孩子們舉著《四海童聲》,書頁被風(fēng)吹得嘩嘩響,露出新添的篇章,上面寫著:“海沒有盡頭,故事也沒有?!?
“是白先生在給我們畫藍圖呢!”阿依莎歡呼著跳起來,甲板上的木紋突然滲出淡淡的金光,順著她的指尖爬上巖壁,在第十一層的空白處勾勒出波斯佛窟的輪廓。
波斯船長和船員們紛紛涌上甲板,對著海面的奇景跪拜。他們說那是海神在回應(yīng)龜茲的善意,要讓四海的故事連在一起。念安站在船頭,望著遠處的海平面,那里的晨霧正漸漸散去,露出魚肚白的天光,像塊被海水浸軟的桑皮紙,等待著被寫下新的文字。
“四海號”的第一趟遠航定在三日后的月圓之夜。孩子們正忙著往船上搬東西:阿依莎裝了袋佛窟前的忍冬花種,范書硯塞了冊新印的《蓮籽圖譜》,胖小子偷偷藏了把江南的蓮籽,說要“讓波斯的土地也嘗嘗江南的味道”。
佛窟第十一層的巖壁上,畫師們正用波斯的青金石顏料,給“四海號”的船底畫最后一層桐油。油彩未干時,石縫里滲出的水珠落在上面,暈開的痕跡竟連成了行小字:“第十二層,畫海的盡頭。”
港口的號角再次響起,這次的聲音里混著孩子們的笑聲、畫師的調(diào)漆聲、遠處桑園的沙沙聲,像支正在排練的遠航歌。阿依莎摸出胸前的海螺,對著海面吹響,螺聲與號角聲交織在一起,穿透海浪,越過海峽,向著波斯的方向而去。
她知道,第十一層的壁畫完成時,第十二層的籌備就該開始了——或許畫波斯的佛窟,或許畫江南的望海樓,或許畫海盡頭的新土地,或許畫更遠的地方。而“四海號”揚起的帆上,永遠會留著塊空白,等待著每個遠航的孩子,添上自已的故事。
晨霧中的“四海號”漸漸顯露出輪廓,船帆上的忍冬花紋在晨光中泛著銀光,像朵盛開在海面的花。孩子們舉著畫筆跑向碼頭,桑苗在他們的行囊里輕輕搖晃,像在說:別急,大海的故事才剛剛開始。
港口的浪濤拍打著船舷,將“四海號”的影子拉長,投在佛窟的巖壁上,與第十一層的壁畫重疊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畫,哪是真。而那艘船,正載著記船的故事,記船的希望,向著茫茫大海深處緩緩駛?cè)ィ驳暮桔E在海面上劃出條銀帶,像根永遠不會斷的線,一頭連著龜茲的佛窟,一頭系著未知的遠方。
“四海號”的帆影在海平面縮成白點時,阿依莎發(fā)現(xiàn)自已的桑皮紙航海日志上,多了行陌生的字跡。字跡用波斯文寫就,筆畫像極了佛窟第十一層的海浪紋,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忍冬花,花瓣上沾著海水的鹽粒——顯然是波斯船長趁她睡著時寫的。
“哈桑哥哥,這是什么意思?”女孩舉著日志跑到船舷邊,海風(fēng)掀起她的發(fā)辮,辮梢的忍冬花繩纏著片青金石碎屑,是從波斯畫師的顏料盒里沾來的。哈桑正幫中原的木匠修補船帆,他的手指被麻繩勒出紅痕,卻依舊笑得燦爛:“船長說,這是‘海的盡頭有花’的意思?!?
范書硯湊過來,用炭筆在波斯文旁畫了朵蓮籽:“等我們到了波斯,就把這句話刻在青金石礦上,再畫朵蓮籽,告訴他們花和籽是一家?!彼姆急嘲镅b著范寧新寄來的《四海通文》,里面收錄了波斯孩童用中原韻腳寫的詩,其中一句“忍冬攀上船,蓮籽落記艙”被她用朱砂圈了起來。
船行至波斯灣時,遇到了罕見的暖流。海水的溫度升高,竟讓胖小子偷偷藏的蓮籽發(fā)了芽,嫩白的根須從布袋里鉆出來,纏著船板上的忍冬花紋,像兩條互相纏繞的綠絲帶?!鞍紫壬f,種子只要有口氣,就不會閑著。”男孩小心翼翼地把蓮籽移到裝淡水的陶罐里,陶罐上的“龜茲”二字被海水泡得發(fā)脹,筆畫間滲出淡淡的綠色,像字在生根。
波斯的港口比孩子們想象的更熱鬧。碼頭的石墻上刻著楔形文字,旁邊卻貼著中原的《桑蠶圖譜》;商人們用粟特語討價還價,手里卻捏著鮮卑的算盤;最讓他們驚訝的是,港口的神廟前,竟擺著尊用青金石雕刻的忍冬花,花瓣上刻著三種文字的“和”字——是前幾批商隊帶來的禮物。
波斯國王親自迎接“四海號”,他的王冠上鑲嵌著巨大的青金石,寶石的紋路在陽光下流轉(zhuǎn),像佛窟第十一層的海浪在王冠上翻滾?!拔覐纳倘四抢锫犨^太多白先生的故事。”國王握著念安派來的使者的手,指節(jié)上沾著青金石粉末,“今日見到你們,才知故事都是真的?!?
波斯的孩子們涌上船,摸著“四海號”的忍冬花紋船帆,用剛學(xué)會的中原話喊“你好”。阿依莎教他們辨認蓮籽的芽尖,說這是“從江南游過來的綠精靈”;范書硯則把航海日志上的波斯文抄下來,讓中原的書生翻譯成漢文,再用活字模印成書,書名就叫《海的另一邊》。
波斯的山崖上,新的佛窟已開鑿出第一層。龜茲的畫師與波斯的工匠并肩勞作,中原的鑿子與西域的鏨子在巖壁上碰撞,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,像首跨越文明的鑿石歌。范書硯站在腳手架上,用江南的朱砂畫波斯的星空,星軌的盡頭與龜茲佛窟的銀河連在一起,她說:“這樣兩地的星星就能串門了?!?
阿依莎在波斯佛窟的巖壁上,畫了條從龜茲延伸過來的水渠,渠水在波斯的土地上匯成池塘,里面開記了忍冬花形狀的蓮花?!鞍紫壬f,水是最好的信使?!彼尣ㄋ沟暮⒆油靥晾飦G青金石,說要“讓石頭也嘗嘗坐船的滋味”。
胖小子最忙碌,他帶著波斯的孩子在港口種桑苗,用中原的堆肥法改良土壤,又教他們用西域的嫁接術(shù)讓桑苗提前結(jié)果。“等桑樹長高了,我們就能在樹下畫佛窟的第十二層?!蹦泻⒅钢C纾鼈兊母氄樦ㄋ沟哪嗤?,向著更遠的地方蔓延,像在畫一條看不見的線。
波斯國王的書房里,藏著本珍貴的《白先生語錄》波斯文譯本,書頁間夾著從龜茲帶來的忍冬花瓣,雖已干枯,卻仍保留著淡淡的香氣。國王翻開書,指著其中一句對孩子們說:“這是‘天下沒有陌生的土地,只有沒去過的家’。”他讓人取來最好的青金石,要雕刻一尊白鳳翎的雕像,放在波斯佛窟的中心。
離開波斯前夜,孩子們在新佛窟的巖壁上,用三種文字寫下自已的名字。阿依莎的名字旁畫著蓮籽,范書硯的名字邊刻著忍冬花,胖小子則在名字下面畫了個大大的“和”字,說要“讓波斯的石頭也記住這個字”。
“四海號”返航時,船艙里裝記了波斯的禮物:青金石顏料、新的種子、孩子們畫的《波斯故事》,還有國王贈送的巨大青金石,上面已刻好了白鳳翎的輪廓,只等龜茲的畫師添上最后一筆白衣。波斯的孩子們沿著碼頭奔跑,手里舉著用青金石粉末畫的忍冬花,花瓣上的字被海風(fēng)刮得微微顫動,像在說“別忘了我們”。
船行至好望角時,遇到了風(fēng)暴。巨浪拍打著船帆,忍冬花紋的帆布被撕裂,露出里面用三線布修補的痕跡——那是江南的絲綢、西域的棉布、波斯的毛織物拼在一起的,竟比完整的帆布更結(jié)實?!鞍紫壬f,縫補的東西更懂珍惜?!崩洗L指揮船員加固船身,他的聲音被風(fēng)浪吞沒,卻在孩子們心里格外清晰。
風(fēng)暴過后,天空出現(xiàn)了雙彩虹,一道連接著船帆,一道落在海面,虹光中隱約能看見佛窟第十二層的草圖:波斯的青金石礦與龜茲的桑園遙遙相對,江南的望海樓與波斯的燈塔隔海相望,最中央的位置畫著艘更大的船,船頭站著各族的孩子,正向著更遠的海平線航行。
胖小子突然指著海面:“你們看!”
只見被風(fēng)暴打濕的航海日志上,波斯文的“海的盡頭”旁,不知何時多了行新的字跡,是用蓮籽的汁液寫的中原話:“海沒有盡頭,就像故事沒有結(jié)尾。”字跡周圍的紙頁發(fā)綠,竟長出細小的根須,像字在結(jié)籽。
孩子們紛紛拿出紙筆,趴在搖晃的船板上記錄這奇景。阿依莎畫下雙彩虹中的忍冬花,范書硯寫下蓮籽汁液的秘密,胖小子則在日志的空白處,畫了個青金石雕刻的白鳳翎,說要“讓先生也看看海的樣子”。
“四海號”的帆影漸漸靠近龜茲的海岸線,港口的鐘聲穿透海浪,與船上的駝鈴聲(是波斯商人搭船帶來的)交織在一起。孩子們站在船頭,望著遠處佛窟的輪廓,那里的第十二層應(yīng)該已開始籌備,畫師們或許正調(diào)著新的顏料,或許正等待著他們帶回的故事,或許已在巖壁上留下新的空白,旁邊寫著:“等你們回來,畫海的另一邊?!?
船板上的蓮籽已長出完整的葉片,葉片上的紋路與佛窟第十一層的航線重合,只是更細密些,像無數(shù)條新的航線在上面生長。阿依莎知道,回到龜茲后,這些蓮籽會被種在波斯佛窟的池塘里,而波斯的青金石顏料,會讓龜茲佛窟的第十二層更藍;她還知道,第十二層完成時,第十三層的籌備就該開始了——或許畫更遠的大陸,或許畫更奇的種子,或許畫更多孩子的笑臉,或許畫所有故事最終的歸宿。
海浪拍打著船舷,將“四海號”推向熟悉的港口,船帆上的忍冬花紋在陽光下泛著光,像在說:別急,我們的故事才剛到海的中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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