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泰十五年春末夏初，北地一年中最好的時節(jié)，檀州城北的一戶大宅院里，夏芊獨立于花樹下，仰望清冷的月色，悶悶不樂。形單影孤，草蟲低吟，一陣傷感涌上心頭，她驀地記起前人的詩句：“為誰風(fēng)露立中宵?！边@是她的“前人”，不是她這個時代的“前人”。

花廳內(nèi)燈火通明，不時傳來醉醺醺的笑聲，那是二哥在招待范陽節(jié)度使趙鞠手下的親信。爛船還有三千釘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，河朔羊氏雖然滅門，那些老掌柜老伙計依然心向舊主，羊護的名頭很好用，夏荇很快就打開了局面。不過他終究是外來客，要想在檀州站穩(wěn)腳跟，大展手腳，就必須與趙鞠的勢力達成一致，這是眼下的當(dāng)務(wù)之急，重中之重，妹子的種種不如意，也只能擱置一旁了。

胡人退回北地，趙伯海按兵不動，河北三鎮(zhèn)叛意不明，天子御駕停于揚州，儲君鎮(zhèn)守京師，亂象漸趨于平穩(wěn)，大梁國似乎緩過一口氣來，隱約露出中興之勢。然而夏芊心中比誰都明白，這種平穩(wěn)只是脆弱的表象，任何一個輕微變故，都將引發(fā)又一波席卷天下的狂瀾，比如說，三朝元老、鎮(zhèn)遠將軍鄧樸一命歸西。

她長長嘆了口氣，心情落寞，在這個世界上，熱鬧和精彩都是屬于男人們的，她什么都沒有。

緬懷往事，斟酌前程，不知站了多久，腿腳有些發(fā)酸，夏芊彎腰捶了捶小腿肚，正待回房去歇息，一回身，劈面撞見哥哥倚在月洞門口，似乎不勝酒力。她急忙迎上前去，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，不覺埋怨道：“二哥又喝多了！你是一幫之主，勸酒這種事，犯不著親自上陣！”

酒喝到肚子里，交情握在手中，夏荇心情不錯，拍拍妹子的肩，呵呵笑道：“你放心，我心里有數(shù)，這點酒不算什么……”

“若是此刻有人偷襲呢？二哥難道忘了煉藥堂的變故？”夏芊語帶幽怨，她知道夏荇心中抑郁，有意無意借酒消愁，但他們?nèi)缃袷窃谏成现?，毫無根基，一步都不能踏錯。

夏荇沉默下來，良久才長嘆一聲，岔開話題道：“羊先生呢？他近況如何？”

夏芊神情一暗，搖首道：“他瘦得脫了形，一睡就是四五日，水米不進，人參首烏不知吃了多少，也不見好轉(zhuǎn)，我擔(dān)心……我擔(dān)心……”

夏荇似乎有虧于心，脫口道：“妹子，你沒有怪我吧？”

夏芊反問道：“怪你什么？”

夏荇一時語塞，吞吞吐吐道：“怪我……將你嫁與他……我以為你們是患難之交，感情很好……”

夏芊輕笑一聲，幽幽道：“男大當(dāng)婚，女大當(dāng)嫁，羊先生一表人才，武功謀略，無一不是上上之選，當(dāng)年在荒島之上，他對我也不錯，嫁給他，我沒什么怨尤，二哥不必介懷。”她心中很清楚，天龍幫被邗軍連根拔起，父親和大哥生死未知，二哥被迫北上避禍，羊氏家族留下的產(chǎn)業(yè)對他們至關(guān)重要，用女色和姻親籠絡(luò)羊護，勢在必行，何況他又是修道人，凡世的手段根本縛不住他，唯有拿住他的心，方能長久。其實二哥即便明說，她也能夠理解，但越是遮遮掩掩，尋找種種理由掩飾真正的用心，就越讓她覺得傷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