揚州府的事情經(jīng)過幾天發(fā)酵,迅速傳到了京城,自然一片嘩然。
不知道多少封奏本送入了司禮監(jiān),周瑾堯的一切底細都被翻出來,如同鞭尸一般,將他罵的體無完膚。
這些并不解恨,旋即又將周瑾堯的推薦人挖出來,祖上數(shù)代都數(shù)落一變,接著是攻擊吏部,然后是內(nèi)閣。
雖然朱栩已經(jīng)將官一系以各種手段,名義并入督政院,死死的控制住,但這一次,上書彈劾的并不是他們,反而是一些府縣一級,七品到五品居多,每一個都是進士出身,罵人那是一個臟字都不帶,卻能活活氣死人。
最重要的是,這里面還有一股力量在嶄露頭角,那就是國家議會的議員。
這些來自地方的‘閑散人員’本就積累了一肚子不滿,仿佛找到了發(fā)泄口,利用各種關系,引導著輿論,目標直指內(nèi)閣,盡管沒有點畢自嚴的名字,卻也是眾所周知。
內(nèi)閣里,畢自嚴氣的臉色鐵青,摔了一個最喜歡的茶杯,外面的人噤若寒蟬,還從未見過畢自嚴如此生氣。
孫傳庭,傅昌宗等人心驚肉跳,眼神里出現(xiàn)了一種懼怕的神色。
這讓他們回憶起了幾乎已經(jīng)忘掉的一些事情,這種排山倒海的攻擊浪潮,猶如當年倒嚴,倒徐,倒高,近期的葉向高,趙南星等大佬,幾乎無不是倒在這種攻擊浪濤中。
這樣的‘人心向背’,誰都堅持不了,除了辭官的明哲保身外,幾乎別無他路!
這不是一個好現(xiàn)象,似乎某些東西又回來了。
孫承宗已經(jīng)七十多了,是經(jīng)歷了張居正時代的人,他深刻的明白黨爭的可怕,不管是嚴嵩,徐階,還是高拱,哪怕是張居正,無不是養(yǎng)望幾十年才權(quán)柄天下,可還不是說倒就倒,死后都不能善終。
這是個人或者一黨的,可對于國家的拖累,不可想象。徐階當年手持嘉靖遺詔,收攬了天下人心,企圖對嘉靖的各種亂象進行撥亂反正,大力改革,結(jié)果沒幾年就倒臺了。高拱同樣是有能力的人,但在黨爭中掙扎不脫,最終也沒有好下場。大佬盡去,張居正有了個好環(huán)境,繼承了他們的改革大志,死后都被挖出來鞭尸,下場何等凄慘!
這其中最大的功臣,就是以都察院與科道為代表的官一系,他們從成化以來,幾乎就左右著朝局,哪一個大佬都不敢忽視,并且是最鋒利的刀,戰(zhàn)無不勝,攻無不克,哪怕連皇帝都懼怕三分。
孫承宗默然不語,他想到了萬歷皇帝躲在深宮二十多年不出,何嘗不是因為官的圍追堵截,哪怕最后的愿望,立福王為太子也折在了官的筆下。
孫承宗抬頭看向?qū)O傳庭,淡淡道:“能不能讓那些議員閉嘴?”
孫傳庭皺眉,凝色道“我們內(nèi)閣有很多政策需要這些議員的首肯,不能過分施壓,并且,這些人與南直隸有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,想要他們閉嘴,不太容易?!?
自從張居正之后,已經(jīng)沒有能夠壓服全朝的內(nèi)閣首輔了,每一個都勉力維持,沒有足夠的威望,畢自嚴也是如此,威望不足,壓不住局勢。
“揚州府那邊,多久能破案?”傅昌宗問道。這件事歸根結(jié)底是由案子引起,只要破了案就是釜底抽薪,其他事情都可以從容對付。
靖王搖頭,道:“這個案子督政院的邸報你們都看了,這件事沒那么簡單,破案不是一時半會兒的?!?
孫承宗面色冷漠,沉吟著道:“外面的都還好說,總能壓下去,對大局無礙,關鍵是議會,他們要是鬧下去,只會越鬧越大,后面難以收拾,我看,還是要請皇上說句話?!?
整個大明,能讓所有人閉嘴的,唯有現(xiàn)在在云霧山陪著皇后的皇帝陛下,朱栩了。
眾人都明白,朝野內(nèi)外對‘新政’不滿的大有人在,這個時候要是他們打著嚴懲揚州府的旗號,實質(zhì)攻擊內(nèi)閣,聲浪浩大,他們還真的不得不做出交代,畢自嚴致仕仿佛就在眼前。
多么嫻熟的路數(shù),多么熟悉的一個結(jié)果。
傅昌宗想了想,轉(zhuǎn)向?qū)O傳庭道:“白谷,這件事還得你去一趟云霧山,皇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,但議會必須消停,他們不能成為新的官,否則‘新政’必將半道崩塌?!?
孫傳庭明白事情的嚴重性,點頭起身道:“好,我現(xiàn)在就去,畢閣老那邊安撫好,千萬不能讓他犯錯,這個時候要格外謹慎?!?
按照慣例,這么大的彈劾聲浪,被彈劾的人要么上書抗辯,要么就是主動‘引疾歸’,不管哪一種,都會是告老還鄉(xiāng)的開端,萬不能做。
孫承宗等人點頭,道:“皇上沒有真正經(jīng)歷過黨爭,白谷,你說的時候,一定要讓皇上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?!?
國家議會是一個特殊的結(jié)構(gòu),掌握著對內(nèi)閣政務的審核,準駁之權(quán),比之前的六科封駁圣旨還可怕,若是他們變成另一個科道,成為官,將會更加恐怖,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。
孫傳庭點頭,道:“嗯,我明白,我現(xiàn)在就去。我多嘴一句,朝廷現(xiàn)在要做的,就是團結(jié),隱忍,千萬不能多說一句,多走一步,否則都是他人口實,讓我等更難有騰挪之地?!?
孫承宗等人默默點頭,這件事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,讓整個大明的‘新政’都為之停頓,天下人都在看朝廷的動作,他們這個時候只能以靜制動,若是強力彈壓,會失去‘新政’的正當性,后果是災難性的。
‘新政’必須是完全正確,唯一,不可辯駁的。不要說失去正當性了,哪怕是議論也不能有,否則就會陷入爭論的泥沼,難以脫身。
孫承宗等人點頭示意,目送孫傳庭出宮。
等孫傳庭走了,孫承宗轉(zhuǎn)頭看向靖王,道:“督政院那邊,還是要做些事情。”
督政院隨著上半年的動作,存在感漸漸凸顯,權(quán)力在不斷深化運作,對地方的影響力不斷加大,靖王也日漸威嚴,聽著孫承宗的話,道“好,本王試試看?!?
孫承宗點頭,又回頭看了眼畢自嚴的班房,哪里靜悄悄的,透著生人勿進的冰冷寒氣。
孫承宗心里一嘆,這件事他也是無可奈何。
大明的黨爭是有著深刻的背景的,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。
王學是對儒家的一種突破,自嘉靖以來大行其道,天下莫不是王明陽的門徒,各種學派此起彼伏,爭斗不休,繼而蔓延到朝廷,可以說,黨爭的初始,就是學問的爭論,徐階,高拱以至張居正,包括后面的葉向高,趙南星,都是學問大家,著書立說,繼而想要推行他們的治國理念。
‘難怪皇上會說出先換思想再換人,不換思想就換頭這樣的酷烈之……’
孫承宗神色默然,心里輕嘆,他知道,朱栩比他們看得遠,早早就在準備。不管是戰(zhàn)略部,還是清風司,亦或者四五殿,教科大綱等等,都是為了洗滌大明的頹風。
與此同時,二樓的議員們現(xiàn)在興奮莫名,奔走歡呼。
“陳兄,你這一句‘外廷之臣,虎狼顧及,沆瀣一氣,猶如黑墨’當真是好!”
“我還是喜歡李兄這句‘國事如稠,外臣如糖,國事如湯,外臣如勺,國事之難,外臣之幸’,當真是意味深長,綿延不絕……”
“哈哈,好說好說,客氣客氣。對了,剛剛應天的同年給我來信,說是欽使多在府衙享樂,足不出戶,至今也沒查個所以然……”
“我一聽說了,整個江左都沸騰了,唯獨官府,欽使無動于衷,整日醉生夢死,絲毫不曾用事,朝廷養(yǎng)這些人到底何用……”
“上行下效,下之過在于上,如是朝廷不變,如何改變外面那些人,我們還是用力,諸位同僚,我們?nèi)f不可放松!”
“不錯,山東那邊的多人給我來信,他們?nèi)嗳舜蛩懵?lián)名上奏,徹查此事,絕不放過以弱,以杜絕此類事再發(fā)生!”
“好,山西那邊也有二十多,我已經(jīng)讓他們將奏本送過來,兩日后,一起送入司禮監(jiān),皇上用不了多久就回京,我倒是看看,內(nèi)閣能壓多久!”
“堆積如山的奏本,即便皇上再袒護也得有所表示,到時候咱們再稍加用力,內(nèi)閣六部必有大變!”
現(xiàn)在內(nèi)閣,六部的關系很復雜,不管哪一個動彈都絕對震驚整個官場,這就是一個多骨諾牌,推倒一個,會陸續(xù)倒下很多,誰也阻擋不了。
云霧山就在京城之外,并不算遠,孫傳庭趕到,與朱栩說了很多。
朱栩已經(jīng)聽到了一些事情,但從孫傳庭嘴里聽來,事情仿佛又是另一個樣子。
朱栩坐在椅子上,看著孫傳庭,道“真有這么嚴重?”
孫傳庭在天啟朝也是有起伏的,深知黨爭的可怕,面色肅容道:“臣并未添油加醋,據(jù)以實情。高新鄭當年銳意改革,結(jié)果在朝七八年,內(nèi)閣都在扯皮,本來一天能做完的事情,拖個十天半月都算好的,在內(nèi)閣爭吵,在廷議上爭吵,朝廷在爭吵,地方也在爭吵,國事頹廢,由此而始。國家議會非同尋常,若是他們變成了新的官,與內(nèi)閣,六部相抵,那后果不堪設想,若是再有野心勃勃之人推波助瀾,謀求高位,皇上辛苦多年而來的大好局勢,頃克殆盡……”
孫傳庭一字一句,無比認真。
高新鄭,也就是高拱,他為張居正打下了極好的改革基礎,是一個很有能力的首輔。
朱栩?qū)Υ竺魇窌?,各種實錄都看了不止一遍,自然知道嘉靖以來的各位首輔,表情平靜的聽著孫傳庭的話。
這件事,他與孫傳庭其實是完全兩個不同的看法。在他看來,議會是還沒有明白它自身的權(quán)職,具體該做什么,怎么運作,逮著機會就想顯示存在感,外加被內(nèi)閣‘欺壓’日久,積累了怨氣,有這樣的機會,自然要發(fā)泄一下。
但孫傳庭不這樣認為,國家議會有權(quán)對內(nèi)閣的政策,政令進行審核,駁準,若是這個機構(gòu)與內(nèi)閣杠上,后果就太可怕了。
他們要是變成官,引領天下士林風向,那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?若是有心人利用,控制,其權(quán)勢瞬間就能超過首輔,甚至是宰相,威脅社稷都不在話下!
內(nèi)閣,或者文官是決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(xiàn)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