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州的叛亂在短時間內(nèi)就呈燎原之勢。或許是因為大晉朝的控制力嚴重下降,或許是因為矛盾積累得夠多了,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,總之叛軍聲勢浩大,攻城略地,一發(fā)而不可收拾。宛城都督杜蕤集結(jié)大軍,自宛城南下,鎮(zhèn)壓王如。雙方于九月二十日在宛城、穰縣之間的涅陽相遇。王如是京兆郡官軍出身,知道怎么打仗。他先派老弱病殘迎戰(zhàn),驕敵之志。杜蕤本就看不起流民軍,及戰(zhàn),大占上風(fēng),心里更加得意,暗道這才是他認知中的流民部隊,于是全軍掩殺。王如派兵埋伏于道路兩側(cè),及官軍追至,伏發(fā),大破杜蕤。聞杜蕤兵敗,京兆人侯脫率流民軍襲占了空虛的宛城。馮翊人嚴嶷則在襄陽、義陽交界處活動,大肆燒殺搶掠,官軍不能制。形勢已經(jīng)完全崩壞了。九月二十二日,王如自號大將軍,領(lǐng)司、雍二州牧。侯脫、嚴嶷等人遙奉其為主,共抗晉朝,稱藩于劉漢?!耙簿褪钦f,荊襄諸郡,南陽已經(jīng)完全陷落,順陽僅保城而已?!鳖£柷希蹌追畔乱话讯棺?,拍了拍手,說道。剛剛被征辟為通事舍人、不日即將上任的糜直點了點頭,道:“君侯可有方略?”“完全是朝廷瞎搞出來的事!”邵勛惱怒地哼了一聲。銀槍軍、牙門軍奮戰(zhàn)兩月,才將豫州各地的流民軍撲滅,沒讓其匯合成大股。饒是如此,地方上依然受到了極大的破壞,人口銳減、財富大量消耗,短時間內(nèi)很難恢復(fù)過來。如今牙門軍已返回梁縣,銀槍軍分駐陽夏、陳縣兩地,休整了不到半個月,就又要出征了?你干脆累死我得了!“家父也是這個看法?!泵又眹@道?!暗降资敲庸赡銇淼?,還是王太尉派你來的?”邵勛問道。“臨行之前,家父叮囑再三,太尉亦說了不少事?!薄耙粋€通事舍人就把你收買了?”邵勛氣樂了?!熬羁傉f‘相忍為國"……”糜直鼓足勇氣說道。二人年歲差不多,但一個身居高位,不怒自威,一個不過是蒙受父蔭,先后擔任東海王掾、通事舍人。糜直在邵勛面前抬不起頭,屬實正常了,這不是給自己心理暗示就行的,他沒這個自信。“朝廷打算怎么做?杜蕤敗了,宛城失陷,不是還有山簡嗎?”邵勛說道:“別告訴我荊州兵不能戰(zhàn)。劉弘在時,整頓兵馬,東征西討,平定了荊州亂局,擒殺了張昌。后來又從益州撤回來不少荊州世兵,他們也算歷過戰(zhàn)火,我不信不能打?!碑斈陱埐鱽y,趕上了一個非常好的真空期,即襄陽、宛城二鎮(zhèn)的世兵被大量抽調(diào)至益州平叛,所以勢如破竹,一下子呈席卷之勢,荊州都督、新野王司馬歆、宛城都督羊伊先后敗亡。關(guān)鍵時刻,劉弘收拾敗兵,苦心孤詣操練,慢慢將其調(diào)教為一支能戰(zhàn)之軍,最終剿滅張昌。劉弘才死了幾年?荊州兵就廢了?這可不是臨時招募的新兵,而是有大量戰(zhàn)爭經(jīng)驗,且成軍多年的老兵。邵勛估摸著,即便不如他手下的銀槍軍能打,但也是第二梯隊的強軍了,結(jié)果被人玩廢了?不,他們底子還在,只是統(tǒng)帥山簡不做人罷了?!吧蕉级奖緛泶蛩阌H自出兵征討的,后來聽聞杜蕤兵敗,又急忙退兵,不敢出征了。”糜直說道:“他這會還在襄陽,飛報朝廷求援。”“荒唐!”邵勛氣笑了:“既已出師,驟聞兵敗,便嚇得倉皇而退。如此避戰(zhàn),士氣也被避沒了。山季倫可真是會帶兵啊?!泵又币矅@了口氣,無話可說。他只帶過家族部曲,沒統(tǒng)領(lǐng)過大軍,但即便如此,也知道山簡這種行為是極其傷害士氣的。作為統(tǒng)帥,他給了士兵們一種暗示:敵人很強,我們打不過?!熬?,太尉讓我相詢,若率銀槍軍南下平叛,需得多少時日?又要多少錢糧?”糜直又道?!俺⒂绣X糧?”邵勛嗤笑一聲,蹲下來繼續(xù)看著豆子。最早一批下種的雜糧已經(jīng)開始收獲了。收獲的喜悅籠罩在每個人頭上,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希望。過幾天第二批豆子就要收獲了,有黃豆,有赤豆,有綠豆,有黑豆,還有各種其他雜糧——基本是有什么種子就種什么,只要來得及收獲,不管了,一股腦兒種下去得了。各營、隊的流民百姓甚至已經(jīng)連自家粗粗搭好的土坯房都不住了,帶著鋪蓋住在田間地頭,以一種虔誠的目光守護著這些即將收獲的糧食。沒有經(jīng)歷過饑荒的人,無法理解他們的這種感情。邵勛經(jīng)常在田間巡視,與這些流民交談,對此感慨良多。都說他經(jīng)常把敵人殺得人頭滾滾,但他更喜歡看到豐收的喜悅啊,就像他剛才在仔細檢視那些豆子是否飽滿一樣?!熬?,荊州今年遭災(zāi)輕,尚有余糧?!泵又闭f道:“大軍南下之后,山都督、王使君會全力保障軍饋?!薄罢f得好聽罷了?!鄙蹌讚u頭道:“我與山、王之間隔著王如、侯脫、嚴嶷之輩,誰給我送糧?”“君侯這是不愿了?”糜直有些著急?!拔覇柲悖粜倥舷侣尻枺l來抵擋?”邵勛反問道。“匈奴一定會來嗎?”“原本不一定,聽聞王如之亂后,肯定會來。即便最終拿不下,來碰碰運氣也是好的,萬一拿下了呢?”“這……”糜直不知道該怎么說了。確實,王如作亂之后,荊州糜爛,必會牽制朝廷大量精力,正適合他們南下。即便拿不下洛陽,擄掠一下周邊也是好的啊。一次次擄掠,一次次削弱洛陽的戰(zhàn)爭潛力,只要堅持下去,總有一天會見到成效的?!澳惆?!”見糜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邵勛嘆了口氣,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走,陪我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”糜直傻愣愣地跟在后頭,默默想著心事?!熬睢!币姷缴蹌卓拷?,諸營隊流民們紛紛拜倒于地?!坝羞@拍馬屁的力氣,不如好好照看莊稼?!鄙蹌仔αR道。眾人紛紛起身,有幾個膽大地接話道:“君侯乃太白星精下凡,我等拜一拜,也能沾沾仙氣?!鄙蹌讚u頭失笑。有時候他都覺得,這是個神鬼世界,時人怎么對這些如此熱衷呢?他又看了看地里,道:“張黑皮,胃口不小啊,還準備種什么?”“種一點蕪菁,聽聞冬日還能長。”張黑皮回道:“以前沒種過,若真能長出來,君侯冬日出兵,戰(zhàn)馬便有草料了?!笔忀际且环N非常優(yōu)良的飼料,人可食,牛羊可食,馬亦愛食。冬天草料短缺,若有蕪菁補充,確實非常不錯?!傲糁约撼园?。有這份心,就夠了?!鄙蹌踪澋溃骸皠e種太多。既種豆子,還種蕪菁,虧空了地力,耽誤了明年春耕,可就不好說是虧還是賺了,伱要心里有數(shù)?!薄拔沂〉??!睆埡谄せ氐馈I蹌讚]了揮手,道:“散了散了,都干活去吧。”說完,又領(lǐng)著糜直向前走。今年鬧蝗災(zāi),即便是冬小麥也沒能全部收獲,損失不小。因此,他轄下各地基本都在六月份補種了雜糧,九月便可陸陸續(xù)續(xù)收獲。今年不會種冬小麥了,以養(yǎng)護地力為主。明年開春后,統(tǒng)一種粟。流民的收攏歸置也在深入進行中。截至當前,已安置二百八十余營(二萬八千余戶),廣泛分布在陳、陽夏及武平三縣。豫州流民作亂期間,攻滅了一些堡壁、豪強乃至低級士族,還有一些人南遷,空出了不少土地。接下來的工作,當是深入置換土地,盡可能安置更多的百姓,令其定居下來,安居樂業(yè)。盧志當前主要工作就是這個。功勞,不僅僅是戰(zhàn)場上摧鋒破銳的激昂慷慨,也有后方繁瑣細致的潤物細無聲。做好了這個,才有前線的不斷勝利,才有邵某人在公卿面前裝逼的機會?!奥犅剰V陵度支今年湊了一批糧北運了?”邵勛突然問道?!斑@卻不知了。”糜直愕然道。他是真的不知道?!皬V陵只是被燒了糧草,船只都在瀆中,未被錢璯毀掉?!鄙蹌渍f道:“九月中才起運,這批糧不一定能及時送進洛陽了。不如——”“君侯是想……”糜直似乎明白了,但心中十分震驚。廣陵度支起運的那批糧,有來自江東諸郡的,有徐州的,也有青州諸郡的(自沂水南輸),在下邳、彭城匯集后,要么經(jīng)鴻溝、菏水入黃河,要么直入汴渠。考慮到收集錢糧的時間,這批糧食堪堪能在黃河封凍前運入京中。但萬一爆發(fā)戰(zhàn)爭呢?這可就難了?!安蝗邕\到浚儀就停下,我替朝廷看管,如何?”邵勛說道:“廣陵度支衙門運的多半是陳糧,我明年還新糧,就當是借我的?!薄敖??”糜直仔細琢磨了一下這個詞,總感覺哪里不對勁?!澳阋矂e琢磨了,回去找王夷甫商量吧?!鄙蹌渍f道:“我素來講信用,借的東西一定還,絕不食?!薄俺⒔枇思Z,君侯就愿出兵?”糜直問道?!叭灰病!鄙蹌仔Φ?。這就是他開出的條件。朝廷若答應(yīng),他就幫助平亂。朝廷若不答應(yīng),其實他也會出兵平亂。他現(xiàn)在就是詐一詐朝廷罷了,看他們愿不愿意拿出真金白銀。當然,朝堂上有不少人精,或許他們不當人,但不傻,多半能看出邵勛的盤算。但世間事,看破不說破,無外乎討價還價。反正這批糧食也不一定能及時運入京中,與其半路被匈奴掠走,不如先交給我保管。朝廷現(xiàn)在的壓力空前巨大,談判的空間是存在的,就看他們愿不愿意割肉了。_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