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勒收到信的時候,已是第二天清晨了,因為他剛從淇水西岸的營地巡視而歸。北大營已遙遙在望,接到信的石勒干脆下令在營外的一個廢棄村落休息。今天是重陽節(jié),后半夜小睡了一會的石勒驟然起身,發(fā)現(xiàn)有些冷。他凝視了下這個長滿雜草的小院。菜畦中自生了不少秋葵,與野菜、雜草混在一起,于寒風(fēng)中輕輕搖動著?;蛟S,主人家遺棄這個小院的時候,最后種的一茬菜就是秋葵吧。石勒出了院子,風(fēng)更大了,隱隱帶著凄厲的呼聲。草木由榮轉(zhuǎn)枯,被勁風(fēng)反復(fù)摧折??諝獾故潜容^清新,萬里無云,碧空如洗。親兵們不知道從哪抓了個老頭,將他藏在柴堆里的一袋豆子搜出,老頭頓時癱軟在地,不斷抹眼淚。石勒見了,久久無語。親兵們看到石勒的臉色,訕訕一笑,將糧食還了回去。見石勒仍然繃著臉,又加了幾個餅,讓老頭趕緊滾蛋。老頭千恩萬謝,卻沒有走遠(yuǎn),而是躲到了最西頭的一座空院子內(nèi)。未幾,裊裊炊煙升起,風(fēng)中飄來了煮豆的香味。石勒回了院子。早飯還沒做好,有親兵去附近的果園內(nèi)摘了一袋果子。石勒招呼張敬、張賓等人坐下,一邊吃著果子,一邊談事?!按蟊螅瑵M目荊棘,遺骸蔽野,渺無人煙。不知不覺間,汲郡竟然成了這副模樣?!笔粘灾侍鸬睦妫凵裰杏行┦捤?。年少時的他種過地、放過牧,什么農(nóng)活都干過。父親雖然是部落中的小帥,但長年累月出征在外,回家時除落得滿身傷病外,并無晉廷的半分賞賜,所以他的日子并不算多寬裕。連年不斷的災(zāi)害,加上對富貴生活的渴望,讓他走上了販奴這條路。行走于各個莊園,倒賣奴隸的他,一度也掙到過錢,日子好過了許多。但也只是掙到“一點”罷了,因為大頭都被并州大大小小的官吏分潤了。是的,司馬騰那貨喪盡天良,為了撈錢,無所不用其極。并州胡晉百姓,為其販賣者不計其數(shù),而他——石勒,只不過是司馬騰手下外圍得不能再外圍的一個奴隸販子罷了。這門缺德買賣做到最后,結(jié)局是被人黑吃黑。他連同手下的貨物(奴隸),被一起賣到了青州。那一陣可能是人生運勢的最低點,但他也遇到了貴人。買下他的莊園主賞識他的才能,給予了他自由,于是開啟了跟隨公師藩、汲桑起事的生涯,到今日,已然是一方諸侯。石勒對官員公卿沒什么好感。對司馬家的宗王們多有厭惡之情,尤其是司馬騰這種喪盡天良之輩。走到今天這個地步,他已經(jīng)變成了河北地區(qū)最大的軍閥,不再是當(dāng)初那個掙扎求存的奴隸販子了,所思所想有了相當(dāng)幅度的改變。他對司馬氏宗王的厭惡依舊,對官員公卿則態(tài)度復(fù)雜:一方面厭惡,一方面又不得不捏著鼻子拉攏,不然就沒人幫他打理地方了。對普通百姓,或許談不上有多好,畢竟時時壓榨他們,但至少他是知道民生疾苦的,也不代表他不同情百姓的遭遇——同情歸同情,該壓榨的還是得壓榨,這并不是他矯情、精分,因為人本身就是復(fù)雜的,不同的時候有截然不同的感懷?!吧蹌讋裎伊T兵息戈,為天下蒼生計,投效晉廷。”說到這里,石勒的嘴角浮現(xiàn)出不明的意味:“說來也是荒謬得緊。這次不是他主動挑起戰(zhàn)事么?”“大王,此人大概是想離間鄴城與平陽罷了。”張敬說道:“其實不必搭理他。大軍已次第南下,不日可至,屆時與他打出個真章來。”“孟孫怎么看?”石勒看向張賓,問道。張賓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凝眉沉思。張敬想要說話,石勒伸手止住了,靜靜等待。片刻之后,張賓拱了拱手,道:“邵勛其實也不容易。”“哦?”石勒神色一動,問道:“孟孫快快道來?!薄吧蹌啄藭x臣,而晉天子頗憚之,時不時使壞。洛陽公卿雖迫于形勢,與邵勛合作,但那只是一時,打心眼里他們是看不起邵勛的。一旦邵勛暴露出野心,他們就不會合作,且群起反對。”“其二,孔、趙二位將軍已至河南。騎軍來去如風(fēng),可就食于野,因糧于敵,或能將邵勛腹地攪個天翻地覆,動搖其軍心?!薄捌淙详?、襄陽、江東之方伯,對邵勛的態(tài)度頗堪玩味。勛處四戰(zhàn)之地,乃大劣之局,一旦露出頹勢,則腹背受敵,十分難受?!薄捌渌?,聽聞邵勛大力提拔武人為官,豫兗士族敢怒不敢。當(dāng)其運勢鼎盛時,這些或許都是小事,可一旦運去不再,則有肘腋之變?!闭f完,他認(rèn)真地看了石勒一眼,道:“大王千萬不要做一口吞吃下邵勛的打算。如今之局,唯有徐徐圖之?!薄跋喑郑俊笔杖粲兴?,趕緊問道?!跋喑??!睆堎e點了點頭,說道。石勒“唔”了一聲,放下啃了一半的梨,起身默默思考?!熬贸钟凶??”石勒停住腳步,問道。“或有變?!睆堎e回道。石勒皺眉。張賓神色不變,只道:“戰(zhàn)陣軍爭,本就無十拿九穩(wěn)之事?!笔胀坏匾恍Γ溃骸懊蠈O所極是。就算只有一線之機,也得拼命抓住?!睆埦纯戳丝磧扇耍徽f話了。他方才確實想說些什么,聽完張賓的話后,暗嘆一聲,孟孫確實把局勢分析得很清楚了。強攻營壘、堅城,本就很難,而且無法發(fā)揮他們的騎兵優(yōu)勢,得不償失?,F(xiàn)在只能以拖待變,看看拖的時間長了,會不會出現(xiàn)什么變化。別看這會雙方大軍聚于枋頭,戰(zhàn)事激烈,其實,此戰(zhàn)的勝負(fù)取決于枋頭以外的地方——至少對他們這一方而,確實是這樣沒錯?!按笸酰蛟S該派人去下野王和平陽?!睆埦赐蝗幌氲搅艘稽c,于是說道:“天子已逐退鮮卑,精兵強將皆在西河、平陽、河?xùn)|三郡休整。如果能說動天子,調(diào)一部人馬南下,或者催促曹嶷出兵相助,局勢則大有改觀。至不濟(jì),把趙固那廝的部隊調(diào)來,也能多一分勝算?!薄懊蠈O怎么看?”石勒聽后,又看向張賓?!盎蚩蓢L試,但別抱太大希望?!睆堎e說道:“想必大王有所耳聞,‘跨有雍并"已是國策。擊敗鮮卑的朝廷精銳,或許已被調(diào)往關(guān)中。值此秋高馬肥之際,焉有不用之理?”“有道理?!笔者B連點頭。他已經(jīng)決定,再派一批使者前往平陽游說。實在不行,就送點禮。他很清楚,平陽朝廷有不少人看他不順眼,經(jīng)常說他壞話。但那些人也是見錢眼開之輩,花點錢總是沒錯的,說不定有意外之喜?!盀槊馓熳硬乱桑笸蹩蓪⑸蹌仔攀辜皶乓徊⑺屯疥?,交由天子發(fā)落?!睆堎e又道:“邵勛在信中數(shù)落了不少天子的不堪之事,數(shù)漢之必亡。我觀天子非量宏之人,見信必怒,興許就有好事?!笔章劰笮?,道:“邵勛欲間我,孟孫隨手破之,反過來還能利用天子謀取好處,真乃吾之荀彧也?!薄瓣幩焦串?dāng),登不得大雅之堂?!睆堎e笑了笑,道:“最終勝負(fù),還得憑刀槍說話。而今正是比拼定力的時候,萬萬不可泄掉那口氣。”石勒聞臉色一正,道:“孟孫所極是。盤外招,能奏效固然極好,沒用也很正常。我以十八騎起家,搏殺數(shù)年方有今日,不會本末倒置的。”“大軍齊至之后,總要攻上一攻的。不見血廝殺,如何能成強兵?”“河南之局……”石勒沉吟了下,嘆道:“也罷。我這把珍藏的寶物拿出來,送往青州,勸一勸曹嶷?!薄按笸跤⒚鳌!睆堎e贊許道。“該如何與曹嶷分說?”石勒問道?!吧蹌滓训迷?,若不能速下河北,早晚必攻青州?!睆堎e說道。石勒以拳擊掌,贊道:“說實話最容易勸動人。曹嶷心中想必也有此擔(dān)憂,若多幾個人在他耳邊念叨,大事成也。”說罷,回憶了下曹嶷身邊幾個重要的僚佐、大將,心中有數(shù)了。其實,此番曹嶷也算給面子的了??纂?、趙鹿自濟(jì)北渡河,曹嶷派兵接應(yīng)了。雖然其后拒絕了一同攻打兗州的提議,但也出了部分糧草軍資,接濟(jì)孔、趙二將,場面功夫還是做到了。從這便可以看出,曹嶷其實是有點擔(dān)心邵勛拿他開刀的,這就是機會了。_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