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年前。
八月十六，丑時過半。
中秋宮宴結(jié)束了一個半時辰了，廣儲司衣作坊的繡娘們相繼回了住處歇下。
初十立了秋。
天氣卻是比酷暑時節(jié)還要來得熱。
恭桶放在屋子里哪怕蓋著蓋兒，不到半個時辰也熏得屋中一股子味兒。
按規(guī)矩宮人的居所每日有專人巡檢，逢臟亂差者同屋宮人一律杖十，重大典禮宴會前后審查得更為嚴(yán)格。
為了不被罰，每逢酷暑時節(jié)檻兒她們屋子里晚上便不會放置恭桶。
今晚歇得遲。
大伙兒回來洗漱之后倒頭就睡，檻兒睡得迷迷糊糊間感覺身下不對勁。
意識到來了癸水，她困倦地起身穿上外衫，輕手輕腳從柜子里拿了月事帶。
“檻兒，你做什么？”
星柳翻過身咕噥著問。
檻兒小聲道：“月事來了，我去趟恭房。”
平時她們夜里要去恭房通常是結(jié)伴而行，但今天太累了，星柳困得慌。
“那你當(dāng)心點啊，我太瞌睡了……”
“嗯嗯，你睡吧?！?
圓月高懸，院子里一片清輝之色。
檻兒拎著盞小燈熟門熟路地來了恭房小院，不遠(yuǎn)處便是首飾庫的宮女住處。
檻兒環(huán)視一圈，四周寂靜無人。
她沒作久留。
進(jìn)了她們慣常用的一間恭房。
里面好幾個隔間，檻兒隨便擇了一間進(jìn)去關(guān)了門，把小燈籠放到腳邊。
剛從懷里取出月事帶，燭火跳躍了兩下，外間一道輕微響動轉(zhuǎn)瞬即逝。
雖說此處是宮女用的地方，平時也沒出過什么事，但檻兒謹(jǐn)慎慣了。
聞聲下意識屏住呼吸警惕了兩息，安靜得出奇，檻兒麻利地?fù)Q上月事帶。
出來時順手帶上小隔間的門，檻兒拎著燈籠鬼攆似的小跑著往外沖去。
眼見著沖出了黑乎乎的恭房，檻兒剛要松一口氣，哪曾想“砰”一聲。
后腦重重挨了一下。
檻兒暗叫不好。
可惜沒來得及扭頭看個究竟，眼前便是一黑。
再有意識時，檻兒先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，伴隨野獸般的粗重喘息。
檻兒猛地驚醒。
誰知睜眼就見一張坑坑洼洼油膩肥腫的老臉近在咫尺，吐著臭氣的粗厚嘴唇正下流地準(zhǔn)備往她臉上親！
檻兒嚇得當(dāng)場要推開此人，張嘴就要叫。
然而不待她動嘴出聲，老太監(jiān)蒲扇似的粗手掌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。
同時肥壯的身軀將她壓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
“別叫，乖姑娘別叫。”
孔太監(jiān)咧著大黃牙，被肥肉擠成兩條線的眼睛里迸發(fā)著癡迷又猥瑣的光。
檻兒渾身寒毛卓豎。
抓住老太監(jiān)的手翻身要掙開，卻是被對方一只手就將雙手扣到了頭頂。
“唔嗯！唔唔唔！”
檻兒驚恐地瞪大眼。
也是這時她駭然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身上的外衣沒了，只剩了快要被脫掉的中衣！
“檻兒，好檻兒，睡著的時候美醒了更美，你這樣的人兒生就是要給男人疼的，乖乖聽話，讓咱家疼疼你?！?
“知道嗎？你剛到廣儲司爺就看中你了，爺還想著把你調(diào)來首飾庫呢。
可惜衣作坊那群臭老婆子說你心靈手巧，是個好苗子，她說什么也不肯放人?！?
“沒法子，爺只有等了，爺?shù)难酃夤鏇]錯，料定你長大了是個不得了的美人兒，好檻兒快讓爺親香親香。”
孔太監(jiān)捂著檻兒的嘴，喘著粗氣道。
整個人幾乎要將檻兒壓吐。
檻兒慌亂地躲開對方臭烘烘的嘴，拼了命抬起膝蓋狠狠往孔太監(jiān)身下一踹！
孔太監(jiān)沒防備。
當(dāng)即發(fā)出一聲慘嚎，雙手也下意識放開檻兒捂住被踹的地方直個勁兒吸氣。
太監(jiān)那地處沒法行事，但也會痛。
檻兒對此并不清楚。
她只是照之前瑛姑姑教的做了。
趁孔太監(jiān)吃痛之際，檻兒翻身眼尖地找到地上的衣裳，抓起來就找門跑！
可惜她人小，沒跑幾步便被孔太監(jiān)一把薅住頭發(fā)拽回去狠狠摔到了桌案上。
腰撞到桌角，檻兒痛得幾欲昏厥。
眼淚不可抑制地往下掉，沒等她反應(yīng)過來臉上就啪啪挨了孔太監(jiān)幾巴掌。
“小賤貨！敬酒不吃吃罰酒！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，你他媽最好識相些讓老子弄弄，若不然老子搞死你！”
說罷，他再一次將檻兒推到桌上。
粗短肥膩的兩只手迅速解開腰帶，脫了太監(jiān)外袍，打開桌子下方的屜柜。
從中取出一個盒子來打開。
只見里頭擺著大小不一的玉作物件，孔太監(jiān)一面挑選一面口中念念有詞。
然而檻兒聽不太清了。
她的耳邊嗡嗡作響，臉上陣陣火辣辣的疼。
她怕極了也恨極了。
宮女采選要樣貌端正不得有殘疾缺陷，她因著這張臉被選中得以有口飯吃。
也因著這張臉在宮里如履薄冰。
可生得好是錯嗎？
身子長得好是錯嗎？
不……
身體發(fā)膚受之父母。
哪怕再難再苦的時候，檻兒也從沒覺得娘給她的這張臉這副身子是累贅！
檻兒知道私下里不少人說她騷，說她小小年紀(jì)便一副狐媚子長相。
說她長大了怕是離了男人不能活。
但他們也說可惜了，宮里真正的男人只有陛下、太子和其他皇子們。
這些貴人哪里會瞧中她。
要知道宮里給皇子們選侍寢宮女，最忌諱的就是狐媚子，沒得掏空了皇子們的底兒，敗壞皇家顏面。
他們說像她這么上不得臺面的出身和長相，生就只配給太監(jiān)做對食。
不過也可惜了。
宮里嚴(yán)禁對食。
他們讓她如果要勾引哪個太監(jiān)最好也離他們遠(yuǎn)點兒，沒得被她連累了。
這些話是他們私下里說的，以防被上面的管事揪著說他們欺凌小宮人。
他們從不當(dāng)面詆毀她什么，只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她，看似要將她剝光。
自是也有好人的。
像是瑛姑姑，像是星柳。
還有衣作坊的其他姐姐姑姑們。
可檻兒總會忍不住去在意那些惡意滿滿的流蜚語，她憤怒、難過，也不懂。
不懂人為什么可以壞成這樣。
明明她什么也沒做，她甚至不認(rèn)識他們。
不認(rèn)識這個死老太監(jiān)！
電光石火之間，眼看孔太監(jiān)一手拿著一物，另一只臟手就要伸進(jìn)她的衣擺里。
檻兒倉惶之間抓起桌案上的一方硯臺，揚手朝他腦袋上就是狠狠一砸！
再砸！
砸！
她要堂堂正正地活！
要清清白白地活！
她才十二歲，她的人生才剛開始。
她不愿作踐自己，她娘也不會希望她為了活命委身給這么一個死老太監(jiān)！
“你找死……”
孔太監(jiān)被砸了個猝不及防，反應(yīng)過來攥住檻兒的手腕，發(fā)狠地掐住她的脖子。
檻兒通紅著眼。
怕得周身止不住地抖，可她沒有絲毫猶豫，當(dāng)即忍痛換另一只手拿了硯臺朝孔太監(jiān)的另一側(cè)腦袋狠砸！
一下、兩下。
檻兒的力氣和孔太監(jiān)根本沒得比。
能把對方砸得反應(yīng)不及，完全靠的是她強(qiáng)撐著的一股子忍痛的毅力，和驚懼慌亂之下莫名其妙的冷靜。
“砰”一聲。
孔太監(jiān)癡肥的身子轟然倒地。
猶如一座小山。
他滿腦袋的血。
喉嚨里發(fā)出近似野獸瀕死的粗喘聲。
檻兒像是終于回過神來，恐懼地看著孔太監(jiān)，硯臺從顫抖不止的手上掉落。
她嚇了一跳。
在地上重新找到自己的衣裳，也不知穿沒穿對，反正套上就慌不擇路地跑了。
中秋之后的夜，忙碌了整整一天的眾人似乎睡得格外沉，周遭一片死寂。
老太監(jiān)住的地方是一個單獨的庫房，檻兒一路出來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。
冷不丁遠(yuǎn)遠(yuǎn)撞見一個人。
她下意識要躲。
卻聽那人出了聲：“檻兒？是檻兒嗎？”
檻兒一怔。
旋即再也忍不住，哭著朝來人撲過去。
“姑姑，姑姑！”
瑛姑姑接住她。
“星柳來找我說你出恭半天沒回……這是怎么了？檻兒你遇上什么事了？！”
瑛姑姑拎起燈籠，將人從懷里撈起來才看到她腫得不像樣的臉和臉上的血。
檻兒打著擺子，顫著嗓子小聲道：“他要欺負(fù)我，我不從、我把他殺了……”
“我殺人了，姑姑我殺人了……”
“別急別慌?！?
瑛姑姑面皮一繃，麻利地掏出手帕擦掉檻兒臉上的血，捧著她的臉道。
“告訴姑姑是誰，他人在哪？”
檻兒搖頭：“我不認(rèn)得他，是個老太監(jiān)……胖老太監(jiān)，很臭，我不記得什么地方了，好像很遠(yuǎn)……我不知道！”
“沒事了，不會有事?！?
瑛姑姑抱住檻兒，抱得很緊很緊。
“有姑姑在，檻兒不會有事，現(xiàn)在我送你回我住的地方，星柳那邊我會去說?！?